Iv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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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人类学和性别研究议题。

黑狗日记(2) 你有在美术馆哭过吗

或许是因为最近发生了太多事信息过载,或许是我的抗抑郁药终于成功改变了神经递质浓度,和黑狗朝夕共处的日子变得模糊,我快要无法共情那时候的自己,甚至要忘了当时以怎样的心态经历过什么。

那个因为一次抑郁状态复发而觉得无望的日记,那个连续一周凌晨五点惊醒而想要放弃人生的微博,那个某天觉得一切都不会变好了的咨询主题,是真实存在过的、我所真实经历的吗?

我太能理解为什么「普通人」无法理解抑郁患者,我尚且无法理解那时的自己。


一个常见的误解是以为,抑郁就是持续太久的、太严重的悲伤。这么说也对也不对。所罗门的那句TED用的太多以至于不想再用,但依旧十分精确:「抑郁的反面不是快乐,是生命力」。回想起来,在斯德哥尔摩的漫天大雪里,大脑在高速运转些高深莫测的话题,我无法参与其中,只得到运算的结果是没有出路,我不配活着,我无法承受。

抑郁的日子没有悲伤,只有事实,因此显得格外冷静。我的思维模式很简单:「人生就是熬过这门课,熬过这些课,毕业,申请下一个学位,熬过更多的课程和论文,申请教职或随便什么工作,熬过研究和发表和人际交往,迎接我们共同的朋友,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终于清静了。」好像这个归纳基于事实、毫无偏见。既然如此,如果过程是痛苦的,结果是虚无的,为什么不立刻中止呢?

我带着这个问号和可怕的寂静的虚无,轻飘飘的活过了六个月。紧急干预式的心理咨询帮我熬过了剩下的半年,春去秋来,岭南的冬天到底也如约而至。从陈医生那里拿回了两周的药,我顺手买了几个泡芙一只烤猪蹄。

既然都要吃药了,那就开心点吧。


需要说明,精神科药物不是灵丹妙药,甚至是灵丹妙药的反义词:你可以在外包装和说明书看到加粗方框里的偌大FDA警示——治疗抑郁症的药物有增加二十五岁以下人士自杀行为的风险:很荒谬吧,帮你别自杀的药物,数据证明有更多人用药期间有自杀意图。(当然,这并不能证明任何因果或相关性,该吃药当然要吃药。)医生开药之后向我数了一遍前两周常见的不良反应:头晕、视力下降、食欲、入睡困难、焦虑不安……而我经历了其中一大半,大概六七种。(好处是随着用药的稳定,绝大多数副作用都迅速消失了)起效极慢,最长要四到六周;断药更慢,少说先稳定剂量吃半年。另外还要定期生化检查,因为肾代谢、对血压也有影响。哦对了,单种药物有效的可能性并不很高。

听起来很可怕不是吗?但我们都很感谢它

好几位朋友给我讲过,别害怕药物治疗,因为「吃药之后,我觉得我变回了正常人。」

接受药物治疗一周时,头脑里那些沉重的、高速运转的、我读不懂的东西消失了。我享受着清明的快乐,譬如欣喜地发现看书时不再是一个一个的单词和句子了,大脑能重新默默的拼凑出意思。我激动的要为了这样的清明流泪,做正常人的感觉真好!其时在曼谷旅行,站在酒店天台上的泳池旁边,看着脚下的河水和对面的商场,忽然觉得春风沉醉,现在死而无憾了。

「我觉得自己迈过了一个坎。」我这么给朋友发消息,满以为人生会从此一往无前。

我甚至为了不良反应而开心,眼睛干涩、腹泻、头晕、入睡困难……我一项一项记在本子上,觉得这昭示着药物起效了,「现代科学真神奇」,我这么想着。


另一个迷思是以为抗抑郁药物是吃了就变开心的神奇药丸,这当然不太可能。但在几个月后疗效逐渐明显时,我才发现它帮我争取回来的是悲伤的权利:在轻飘飘的虚无里,你是不会有恰如其分的悲伤的。

嘿,「正常」的你能描述悲伤是怎样的感受吗?像鼻头被打了一拳?像心头被碾过?像电梯从十三层坠落?「正常」的你悲伤的时候会做什么?难过的想哭?愤怒的抱怨命运不公?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一会儿?

抑郁的时候,这样的悲伤的感觉离我太远。我会因为太小的事直接跳过悲伤的阶段,进入别的什么情绪,绝望也好,空虚也好,管他叫什么。收到了一封拒信,我叹一口气,哭不出来,只觉得人生无望;挤好的牙膏从牙刷上掉下去了,我叹一口气,也不会哭,同样程度的觉得人生无望;好久没打开WhatsApp了可能队友在找我,我叹一口气,也不会哭,也没有勇气打开,只是觉得太难了,我做不到,我什么都做不到。

悲伤在我的世界里缺席了。

我想找回它,但并不容易。吃药两个月的时候,情绪可以称得上稳定。生活偶尔会给我点颜色看,现在「叹一口气」到「觉得人生无望」间的十万八千里得一步一步走过去,不会像坐上云霄飞车般一飞冲天,或者说钻进地底。我以不亚于体验快乐的新奇,体验着轻微程度到中等程度的悲伤,有时因为电脑进水罢工感到失望,有时因为写好的文件消失了想要骂人。

但我好怕。我(错误的)以为悲伤是抑郁的前奏,仿佛最黑暗的日子永永远远埋在心底里的某处,在那些时刻,能听到野兽蠢蠢欲动的嘶吼。

我得把它压制住,像所有的秘密。


陈医生的叮嘱除了多运动、多晒晒太阳,还有继续心理治疗。吃药两周时,我还在为了点下预约按钮而踌躇不已。朋友骂我这有什么不敢的,快点配合,于是打开早已收藏好的几位咨询师,选了照片看起来最舒服的一位(当然也是因为他写了性少数群体友善),约了第一次咨询。

精神科药物和谈话治疗的关系千丝万缕,研究表明二者结合的预后效果最好。从我的体验来看,似乎药物帮我稳住状态,给谈话治疗留出了时间和精力;而谈话治疗,身在此山中时,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只是几个月后再看这个经历,会觉得「好险下定了决心,好险是他」。

Tim是个「很务实的」临床社工,对各个流派有自己的看法。他常用些我觉得很蠢很蠢的CBT疗法,比如每天对着镜子夸自己……但讶异的是,原来人真的是会变的,而我快要不认识现在的自己: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自信的不可一世了,还好心底里会冒出他的声音;这很正常,我也会这样。

就像如果在咨询里战战兢兢的问他,Tim一定会说,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21岁只有一次,去瑞典交换只有一次,在欧洲大陆游荡也只有一次。我花了很久才逐渐认知到抑郁爆发「毁了」我的大半年这个事实。逐渐接受这件事情是个过程,也花了很久,但就好像Andrew Solomon的TED和WHO的视频里都提到的,或许没经过这一切的人生会更容易一些,但抑郁「help me simplify my life, and reprioritise my goals」,以及「I am living a much more purposeful, motivated, and ambitious life now」。 

「有些事情我们无法改变,但我们可以哀悼。」这是在一个泛心理podcast里听到的一句话。 有时记忆把我拖回维也纳无聊的下午,在Albertina博物馆看到蒙克的winter landscape。耳机里是女声空洞的解说:

「Munch devoted himself to the winter landscape especially in Kragerø when he returned to Norway in 1909 after a mental breakdown and a stay in a clinic in Copenhagen. The landscape panoramas of the rugged, barren fjord landscape differ diametrically from his “soul landscapes” at the turn of the century. The large snow fields are contrasted to rocks or strips of meadows in colour nuances; the palette of colours is bright, and the pastose brushstroke shapes the amorphous landscape elements into a whole that is undergoing change, the individual colour forms merging with one another.」

她接着讲,大块的冰雪消融,露出底下多彩的岩石,象征着蒙克从精神危机中逐渐好转。

Winterlandschaft / Edvard Munch

「你有在美术馆哭过吗?」我有。

我平静的品尝到悲伤的滋味,有点苦涩,有点不甘心,还藏着点骄傲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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