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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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人类学和性别研究议题。

四十岁,ta想要做回女人

本文为跨性别公益组织「跨之声」工作期间约稿,首发于微信公众号「三男一宅」。在matters发布的版本有删改。


结婚十年,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乔丝琳现在决定做一个女人。而她的下一个人生任务是,向太太和孩子“出柜”。


不一样的“男孩”

口红笨拙地涂到了下巴,眉毛被画得地一边深一边浅;上衣草草塞进裙子,穿上不合脚的高跟鞋……已经四十岁的乔丝琳开始学习“做一个女人”。他回忆儿时岁月时才发现,关于性别认同的漫长的探索原来早已拉开帷幕:小时候因为五官精致,常令亲朋好友大赞可爱,甚至有人误将她当作女孩。他性格天生内向敏感,喜欢玩过家家、穿女生的衣服,以及偷用妈妈的化妆品打扮成女孩子。

乔丝琳享受作为“女孩”的自己,但年岁渐长,他隐约觉得自己出了问题。升到高中,他刻意剪了寸头、留了一脸胡茬。他想尽可能地让看上去男性化一点,但对外貌的种种修饰遮掩不住内心世界:他成了不合群的、沉默寡言的“男孩”。远离篮球和操场,他全身心地沉浸在古籍和小说的世界里,闲暇时用做手工和写作打发时间。

在日本留学时,他留长发、化淡妆、穿男女同款的中性服装。但他根本没想过性别认同的议题,而是与别的男孩子一样按部就班:读书、工作,以及和心仪的女孩交往。他在日本打工时遇到了后来的太太。他温柔、善良、包容,总是给男朋友鼓励。乔丝琳成绩优异、前程锦绣,也愿意花时间陪伴伴侣、照顾家庭。

这对令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在几年后结婚、搬回了故乡上海,生了孩子。他们的人生稳步向前:“在旁人看来,我们的生活表面上该是很幸福的吧。”乔丝琳笑着拢了拢耳边的碎发。他没有想到跨性别的身份认同,成了相知二十年后,和太太平淡生活里的“刺”。


接下来该怎么办?

十年婚姻,太太对乔丝琳“女性化”的一面十分宽容,甚至以一种半是好玩、半是好奇的态度参与。有一回,她与乔丝琳一起拍了女装写真。拿到照片,看着女生打扮的自己,乔丝琳霎那间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

但紧接着,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这正常吗?

乔丝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寻找资料。他漫无目的地用日常语言搜索:男生穿女装,男生觉得自己是女生……他先接触到了到日本的“伪娘”群体,看着他们穿着裙子的和自己的写真类似的精修图片,虽然在形式上和自己的女装写真类似,乔丝琳却很快却意识到了不同——她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个女性打扮的男生,而是正与此相反:“我觉得,我希望我是一个女生。”。

直到看见到“跨性别”社群时,他才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感觉自己找到了同类——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一群人和他一样,不愿被自己的身体定义性别。

但这种网络社群上带来的归属感只能缓解了孤独感,却难以消解日常生活中日益紧逼的惶恐。生理和心理之间的裂痕日益扩大,他却迟迟不敢确认。

终于,乔丝琳鼓起勇气走进精神科,问出困扰自己许已久的问题:“我生病了吗?”“我觉得自己是女生,这正常吗?”医生告诉她,世界卫生组织已经正式承认了跨性别不是病,因此她无需接受治疗,她只是不一样。

乔丝琳松了一口气——原来自己没生病。她可以以更舒服的方式,作为女生“就这么活下去”。但她内心的困惑丝毫没有减少——既然跨性别不是病态,也就意味着没有人能“治疗”或者“纠正”她。

“那我的家庭,太太和两个孩子,我的社会角色,应该怎么办?”


我的丈夫/爸爸是女人

对于跨性别的自我认同,乔丝琳从未想过、也无法瞒着太太。但也不想强迫她接受这样的自己——“这么多年的感情,我太不想伤害她。不管我的身份是什么样,我对太太的爱都没有改变,”说到这里,乔丝琳放低了声音,“如果她可以接受的话,我希望能和她继续生活下去。”

婚姻生活与性别认同像分岔的两条小径,哪边都找不到方向标。

乔丝琳报名了跨性别社群的线下公益讲座。她想找到伙伴,想知道和她“一样的人”会如何处理生活中的挑战。

活动组织者用微信发来定时提醒,她一次次刷着活动介绍,熟悉着流程和地点。她看到十几个社群伙伴会参加,内向的她有些紧张——会很尴尬吗?她知道每个人都要在活动中分享自己的故事,到时候——该如何从何说出口?

她犹豫了,她硬着头皮出门。

乔丝琳小心翼翼地的走进活动场地。尽管在上海出生长大,但她从未想象过,就在身别、繁华市区中,也潜藏着温情的避风港:一间小酒馆,十几把椅子围成一圈;中年心理老师说话温柔坚定,却又一针见血、直指人心。

活动从“说出自己是跨性别”开始,在对着十几个眼神充满鼓励的观众说出“我是乔丝琳,我是跨性别”时,她忽然放松了下来。“一下子话就说开了”,乔丝琳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和所有的伙伴一样,她讲出了自己的生命故事——“我是跨性别者,我有太太和两个孩子”;也问出了心中的困惑——“怎么让我的孩子知道我是这样的呢?”。

“理解别人的不理解,接受别人的不接受”,乔丝琳记住了老师这句话。

就像婚姻中曾经历的大大小小分歧一般,乔丝琳决定用沟通化解分歧。她担心贸然“出柜”一时间带来太大的冲击,于是想尽办法铺垫,用网络上的跨性别文章旁敲侧击。但这个过程并不简单,乔丝琳更像是又经历了一遍漫长的自我认同过程,反反复复地的怀疑和犹豫、绝望和无助……对于她的出柜,她再明白不过太太必然的拒绝和回避了。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乔丝琳自己有时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

唯有坦诚。

“不管我的身份是什么样,我对太太的爱都没有改变。”说到这里,乔丝琳放低了声音,“如果她可以接受的话,我希望能和她继续生活下去。”

向妻子“出柜”之路不算一帆风顺。经历了争吵,也经历了曾反复沟通和抱头痛哭,平静下来的妻子最后同意在工作日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她在单位以女性的妆容和穿搭示人。但在周末和家庭成员外出时,太太希望她中性打扮,维护家庭的体面,这是妻子的原则。乔丝琳的底线则是坚持留一头长发,这也是她心中女性身份的代表和象征:“这样让我更舒服一点。”“妻子有她的原则,我也有我的底线。”乔丝琳眼神坚定。


乔丝琳的问题并未就此结束,她接下来面对的问题是,该如何向两个孩子解释:“我的爸爸是女生。”

或许对于还在念幼儿园和小学二年级的两个孩子来说,性别认同、性倾向取向……这些词汇或许还是太抽象的概念。乔丝琳在处理这个议题时十分谨慎。每天晚上的睡前故事环节,是一家人的亲子温馨时刻。有时她他会寻找一些国外的性别中立绘本和故事,提到“这个世界上不止有男生和女生”。

她希望营造包容的家庭氛围,允许孩子探索自我。小儿子是个喜欢粉色、喜欢打扮的孩子,乔丝琳不会反对他的爱好,更不会告诉他,喜欢粉色是不对的,蓝色才属于男生。

不过,她也不想希望强迫孩子接受她的性别认同。“我尊重他们或许不能接受我,因为这不可以改变。”可千万别低估了这个决定背后的勇气——天下哪个父母不期待孩子的认同与爱呢?

但孩子总会受到大家庭乃至社会环境的潜移默化,伴侣二人营造的友善环境不能改变所有。去年深秋,当忙碌了一天的乔丝琳回家时,小儿子望着她他怯生生的说:“爸爸,我不希望你变成女生。”

乔丝琳一僵,心里就像一个轻飘飘的气球,忽然灌了铅坠在地上——。有点难过,有点泄气,还有点懊悔和自责。她清楚,孩子当了老人的传话筒——这是乔丝琳的母亲常对她说的话。她不想用孩子作为和父辈对抗的工具,更不想迁怒于小儿子,却又一时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只好装作没听见。

但令她欣慰安慰的是,乔丝琳知道孩子不是这么想的。一次,孩子在家中玩寻宝游戏时,偶然翻到很多年前的全家福。乔丝琳看着照片里短头发、留胡子的自己,一时恍如隔世。她笑着指着那个“小个子男人”,问孩子:“你觉得照片里的爸爸好看,还是现在的爸爸好看?”小儿子不假思索的说:“现在的爸爸好看。”

后来,她常常回味这七个字的回答,每次都能体会到举重若轻的灵魂震颤。

隔了几天,孩子又试探着说:“爸爸,我不想要你变成女生。”这次乔丝琳没有慌。她把孩子拉到安静的角落,试着沟通:“成为女生是爸爸现在想做的事,那么我为什么我不能穿女生的衣服呢?”就好像你想看电视,爸爸妈妈强迫你不能看,却不和你商量,你会是什么感受呢?”孩子似懂非懂地的点了点头,于是她笑了笑,催孩子快点洗手吃晚饭。

“慢慢来,我希望孩子们能逐渐的接受(我的跨性别的身份)。假如尝试过了还是不行,我也希望他们能平静的地看待。”乔丝琳顿了顿,缓慢而坚定的说。 “亲人、伴侣、孩子,我们愿意进入彼此的生命,我们能维系彼此间的关系,这不是因为我们的性别是男还是女,而是因为我们有血缘、亲情和交流。”

“ 对于未来的相处,无论和太太还是和孩子,“或许他们不能接受的只是跨性别本身,但两个人的正常交流没有受到影响。性别是我们众多属性中的一个,生理性别只是性别这个大概念中的一个。我从未隐藏过自己的心理性别特质,太太谈恋爱时就接受了我的‘女性化’;社会属性我觉得没有太大的矛盾,我们可以协商。我不觉得跨性别是直接定义我的东西。就算我是一个顺性别的男生,依然会有很多人不认同我。”

所以,跨性别又怎么样?是爱和包容,将人和人联系在一起。


到社群里去

乔丝琳毕业后就职于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医疗背景的同事们很快接受了她的跨性别身份。人与人之间的善意令她惊喜——不相熟的同事看到了她女性化的装扮,不会特地跑来质疑;在自己的部门她已经“出柜”,也得到了接受和尊重。

大环境当然不完美。在孩子的学校,她会尽量避免跟和老师、家长接触,防止困惑和可能的敌意。爷爷奶奶乃至远房亲戚们则或者希望她“变回男孩子”,或者在背后指指点点。

乔丝琳常常想起第一次参加线下活动的感受:大部分都是年轻人,有的还在上大学,有的刚刚毕业不久。已经工作十余年的乔丝琳惊讶于“他们真的很有想法”,年纪轻轻就已经在思考性别认同的问题,而这个过程乔丝琳用了十几年去探索。

乔丝琳也看到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问题:有年轻人追问律师怎么修改学历和学位证上的性别标记,也有很多年轻人传达出对于向父母出柜的忧虑:如果自己的出柜是将家人放入了更大的柜子,作为亲人的他们,该如何面对整个社会的不解与恶意呢?

乔丝琳感到自己和社群紧紧联系——在身份认同阶段,正是跨性别社群和公益组织帮助她找到归属感。她想,经历了风风雨雨,参加公益活动或许能帮到尚在疑惑的年轻一代。在未来,作为社群的一份子改变大环境,是她扛起对家人和孩子的责任的方式;而在投身社群中的日子里,她享受坦诚、包容的环境,也不期而遇了更多“相似的人”:她是社群线下活动的常客,也报名了骄傲节的志愿者,甚至成为了跨性别公益机构的签约撰稿人。

改变大环境很难,但时间还很多。乔丝琳并不畏惧——“我想尽量努力。”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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