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

各行各业都有底层，这是一句十分正确的废话。这群底层从业者占据了行业中的大多数。能够使一个行业良性运转的若干规则，通常情况下并不适用于底层业者，他们拼的根本不是质，全是量。海量。

譬如曾经的我，再譬如好几个熟悉的朋友。

我上大学的时候做过小说枪手。当时的要求是千字八元，日更六千，做五休二，稿酬周结。当然了，要是枪手愿意多写，人家也愿意多给钱。

枪手不需要自带大纲，对方会提供一个大约五百字左右的粗纲，写得好的会包括故事主线、人物设定，写得不好的会烂尾。比如我接到的那个，讲的就是一个嫁给豪门总裁的工薪阶层女孩，经过了恶毒妹妹勾引姐夫不成、恶毒婆婆支票甩脸劝退不成、恶毒前女友海外归国破镜重圆不成，带球跑后又被总裁丈夫追回来的故事。

编这个故事不能太注水，不然会被警告；也不能进度太快，平台方要求百万字起步。

我不怕把人家主线写出来，是因为现在各大平台的霸道总裁文，十有八九都是这个套路，所有人写的东西都是一样的，这个点子本身已经没什么价值了。你也根本不可能通过这几行描述定位到我写的那本。

它们的区别仅仅在于小姨子勾引姐夫的时候穿的是A字裙还是连衣裙。

之前微博上被玩成梗的“王妃挂城墙”就是这种情形下的产物。

没有人有耐心等你逐字逐句打磨出一个二十万字左右的精品故事。日更三千的都是兼职作者，全职都是六千起步，普遍上万。一天要写至少六千字，还不能断更，哪有工夫修改呢？

现在中文出版物中，不乏用公众号文章拼凑出的书。若干篇文章根据定好的主题排列组合一下，若干个主题形成某种逻辑关系，一本书就完成了。当然，我并不是说公众号文章写得不好，写得好的很多。但你不能不说这样出版的书就是在糊弄读者，只是为了让人看个「爽」。

我有一阵非常喜欢日本女作者青山七惠。她的作品很少有读者习以为常的戏剧性冲突，爆炸一样的反转，反而都是很生活化的、很微妙的叙述。中国绝无可能出一个青山七惠。

除了写作，我还因为个人爱好去学过音频处理，或者喊高大上一些，混音。现在的许多翻唱，是用歌手的人声和原歌曲的伴奏做出来的。这一步处理，叫后期也行，叫缩混也行。

没有这一步也不是不行，靠唱吧、全民k歌之类的app的自动缩混功能，也能做。但出来的效果就是「在浴室洗澡的时候顺便唱个歌」。

做这个的底层业者，通常不是录混专业毕业的，而是和我一样自学出来。市面上有许多培训班，不用查，基本都没有任何教培资格，就是捞快钱用的。上他们的培训班，只要认识音频文件，会做修复，认识三大效果器（动态、均衡、混响），再学个音量最大化，就算完成了，可以出去做后期了。

这样的后期，帮人做翻唱缩混，一首歌从几十到几百都有可能。稍微能不那么像自动合成的，通常就在一百左右。

我曾经接过六七十人的合唱，基本是手机录音，打包费用一千三。

能做翻唱缩混的一般也能做有声书。各大有声书平台上海量的免费有声小说，都是密集劳动的成品。这样的有声书，通常先请一个主播把书内容念一遍，一集十五分钟以内，再找个廉价后期，贴三五个音效，五段背景音乐。

这个价格是一个小时（四集左右）二十，比这个更丰富一点的是一小时四十。还有一小时一百的，二十个音效左右，六七段背景音乐。

处理的时候一般是在音频处理软件中拉1.5倍到1.8倍速，随便找几个有动作的地方贴上能凑合的现成音效，再找抒情的地方贴音乐。快的话二十分钟可以做一集。

做后期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编曲朋友，鼠标党，整个歌曲伴奏都是通过鼠标点出来的，没有任何乐器实录。

他做一首歌一千块钱，后来变成两千。有接歌的平台，也有拉皮条的淘宝店，百分之五十抽成。日复一日没日没夜地接单，一个月能赚一万。

找到平台的有毫无任何音乐基础，只会嘴巴哼哼几句的作曲；调和和弦都一塌糊涂，仍然会挑剔编曲做出来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的作曲……不给钱的，少给钱的……

后来他跟我说，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做编曲了。

不拿我们当代人与某段历史中的平民相比，而是观察一下各个时期平民与精英或者说上流人士的差距，与几百年前相比，我们如今并没有能很显著地拉近这个距离。传说中人类千百年来的积攒，几千年的文明成果，与你、与我、与我们这样普通的众人，关系不大。我们只是人类发展的「顺带」产物，享受的是「惠及」，「及」字很有灵性地说明了一切。

我曾经以为互联网打破了以往的专属于精英的门槛，它让普通人也能轻松迈入一个新的领域，接触到自己以往完全不能接触到的东西，学习新的知识，探索新的世界。那些区分精英和平民的东西，应当被科技的发展全然打碎。但其实不是的，这个门槛从未消失，它只是慢慢地变作透明。这种变透明的过程，构成了普通人虚幻的希望和幸福的来源。

我写这个没有什么抱怨的意思，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可能翻来覆去写这么多，用大白话说，就是想告诉大家：别想从互联网上找到好东西，包括知识。

互联网上只有噪音。

再比如政府单位外包的视频和音乐制作，就是一些人用烂到本应该免费都没人要的内容，做一些各种意义上都应该被称做「垃圾」的东西。而你被反复喂着这样的垃圾，丝毫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世界就这样，用海量的垃圾填满了你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