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是孤岛
无人是孤岛

风从夹缝中来

武汉的告别


(注:这篇稿子完成于三月底,因某些原因,未能在所属机构发表。6月底整理文件,又翻了出来。文章只记录了当事人们4月之前的遭遇,之后的故事也没有补充,大流行正在翻篇,他们在努力迎接新的生活。但这段遭遇却永久沉为草稿,觉得遗憾,便发了出来。)


死亡与仪式之间,被传染病拉开了一段漫长的距离。

仪式是对死亡在社会学意义上的确证,它告诉死者的社会关系,黑色葬礼后,尘归尘,土归土,从此生死两隔,只有生者的记忆相连。但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死亡与仪式之间的正常秩序。告别仪式迟迟不来,死亡便具有了某种难以确定的形态。

传染病隔离了死亡时家属的守望与陪护,只有那一通来自陌生人的电话,告知了医学死亡的消息。病毒吞噬的尸体,被迅速地装入尸袋,运到殡仪馆,仓皇火化,流程处理比流水线还要高效。家属们未曾亲历死亡现场,他们选择相信,亲人仍在某处活着。疫情不退,仪式之前的空白里,他们对死亡茫然无措。

“妈妈还在外婆家,照顾着外婆。”

“爸爸下楼去了,他的衣服还搭在柜子上,他一会儿就回来。”

“电话不来,就当爷爷还在。”

但领取骨灰的电话最终还是响起,一位逝者家属在微博上说,那是童话故事里的午夜钟声,拉响之后,梦境褪色,冰冷的现实成为主宰。

3月23日开始,武汉这场巨大的丧事正以前所未有的效率,仓促地进行着。这场漫长的告别,总算迎来了一次迟到的集体仪式。

静悄悄的殡仪馆

几天下来,陶永新在殡仪馆只遇见一次哭泣。

那是3月26日早上,他第一次载人进入武昌殡仪馆,乘客排队领骨灰去了。他等在停车场里,旁边传来一阵干呕般的哭声,撕心裂肺。从车窗看出去,他看见是两个女人在哭,旁边的两名男子试图劝慰她们,又放弃了。

他走出停车场,来到殡仪馆广场,这天天气晴朗,是初春时节那种暖洋洋的景象,但地上还积着前夜的雨水,预示着这是个不可捉摸的时节。

殡仪馆的广场上聚满了人,穿着黑色衣服的,毫无疑问,是前来领取骨灰的家属,身着白色防护服的,是陪同的社区工作人员。他们坐在红色的塑料凳上,沉默而凝重,肃静无声。

殡仪馆里秩序井然,流程顺畅,家属排了号,递交身份证、死亡证明等材料,填了表格,选取骨灰盒后,只等着等到“发灰”的通知。当然,如果提前预约好,等待的时间便可大大地缩短。

陶永新等了两个多小时,他的乘客总算抱着骨灰罐,走出了殡仪馆。

陶永新是被临时征用过来的志愿者司机,他刚结束了发热病人接送的工作,有家属出行不便的,由他接送,前往殡仪馆和墓地,简单处理丧事。

乘客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戴着口罩,他不确定具体多大。她坐在后排,他们没有说话,全程是沉默。骨灰罐在她膝上,旁边是一只巨大的编织袋,她抓出一把把方形的黄纸,向窗外抛去。

那天,女人在他车头上扎了一朵洁白无尘的假花,后视镜也系上了两条红带。他载着女人和骨灰,又分别去汉口和汉阳接到了她的姐姐和哥哥,并开足马力把他们送去扁担山公墓。因为她的哥哥只被批准离开社区两个小时。女人眉眼间是凝重的神色,不悲不喜。弯弯绕绕,几十公里,她就这样撒了一路的买路钱。

陶永新说,人去世那么久了,甚至有超过两个月的,现在才拿到骨灰,早就麻木了。

那几天去过殡仪馆的人都说,这里很安静,没有交谈,没有哭泣与哀伤,人们神色如常,像办理日常业务那样,抱着骨灰罐,静静地离开。而外人不知道的是,这些表面的沉默下,是生离死别的痛苦,在撕扯,在挣扎。


丧事将至

3月初,于小青就开始害怕了。

疫情过后,几千人家同时办丧事,那些日子,该怎么过?那将又是一次巨大的集体性的创痛。于小青怕,到了那时,她就没法骗自己了。母亲感染新冠肺炎,大年初一去世,她反复跟自己说,妈妈还在老家,还陪着外婆。

她有个微信群,群友是有家属去世的,相似的遭遇使他们抱团取暖。“只有共同经历过的人,才能理解、接纳和安慰。”半夜,于小青常常听到群里还有人哭诉,肝肠寸断。

这场家庭剧变使她疏远了原有的圈子,她知道朋友们都关心她,世界有很多善意与爱,但没有感同身受,而痛苦是自己的,也是永久的,非一时的关心就能抚平。她不想成为朋友的负担,也没人有这样的义务。

手机上每天传来疫情胜利的好消息,地铁恢复了,火车恢复了,街上车水马龙的拥堵景象也久违地回来了。但于小青却害怕即将到来的解禁。

“现在,大家都往前走,我却被困住了。”庆祝是属于他们的,她家的胜利,还有一点遥远。

她记录着父亲2个月来的艰难闯关,从体温到各项检测指标,治疗、吃药,睡眠还有胃口,一天不落。表格最后的备注,是父亲的日常状态:3月的某天晚上7点,爸爸心脏难受。某天早上9点到11点,爸爸心慌了2个小时。这张名为“爸爸闯关”的表格,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宣告终结。比起骨灰和后事,眼下活人还没有解除生存危机。

3月28日,当社区开始催于小青领骨灰时,她正奔波于父亲的治疗,这一大堆的事情,令她头晕目眩。

63岁的父亲在照料母亲期间感染,经过近2个月的抢救和治疗,总算有所好转,但仍有持续不断的低烧,同时伴有严重的心脏损伤,曾出现几次下壁心肌梗死,医生还说过,父亲甚至有过停跳的情况。但就在3月28日,因有2次阴性的核酸结果,仍发着低烧的父亲被转院了,进入了一家中医院的康复门诊。

这天傍晚,于小青来到父亲的新医院,她把父亲的衣服和水果送到了护士站。父亲的新病房里没有空调,也没有热水,转院时,他的衣物被消毒水浇湿了。只有薄薄的秋衣挂在身上,向来不允许女儿靠近医院的他,也不得不喊冷,求救。

于小青绕道大楼后面,站在一棵开满白色花朵的树旁,对着3楼父亲的窗口挥舞,并喊道:“爸爸加油!”天色已晚,父亲打开了手机的闪光灯,也对着他们挥手告别。

父亲病情还不稳定,胸口常常感到不舒服,持续低烧,转院这天,体温还是37.6°。于小青一开始对这种境况忧心忡忡,认为父亲应该接受更积极的治疗,而不是待在康复中心。她打遍了她能找到的所有电话,社区、街道、区疫情防控指挥部,卫健委乃至市长热线,均无一回复,来回踢皮球,让她感到愤怒,又无力。

另一边,医院第二天打来电话,通知需要缴费了,第一次近3000元,两天后又缴纳了5000多元,但这是新冠肺炎的指定医疗机构,按照官方规定,应该是免费的。于小青不停地打电话投诉,一次有效的回应都没有,还跟街道和社区工作人员发生了争执。这种巨大的委屈感,在她心里压迫了近2个月。

其实,3月28日这天,父亲也收到了领取骨灰的通知,但他没说。于小青以为可以先瞒着。次日早上,于小青跟他视频时,他把镜头调到了背面,对着一堵空白的墙。父亲努力控制着声音,说孩子,不要难过哈。

爸爸说他梦见了妈妈。梦里,妈妈出现在他的医院里,爸爸又哭又笑地说:“你去哪里了,怎么不给我们打电话。你知不知道,我们的世界翻天了。”

妈妈说:“我病治好了,刚出院。”

于小青忍不住哭,她把视频扭到了一边,也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她和父亲各自偷偷抹泪。

她自己从未放肆大哭过。


最后一面

于小青没有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

大年初一的早上,刚挂掉医生的电话,她就冲到了医院。她和哥哥跟随尸袋来到太平间,他们跪在门口,磕头。

殡仪馆的人来了,她签了字,仍对着运送车又磕起了头。车开了,她追在后面跑,直到车越来越快,追不上了。那天下着雨,空气中有一股彻骨的冷。

1月中旬,母亲在父亲的劝说下,从湖南老家回武汉做肺部手术,不幸感染。贴身照顾她的父亲随之中招,她和哥哥紧急赶回武汉,哥哥随后确诊,她自己一度也有轻微的症状。自责中的父亲,精神状态长期不好,病情越来越重。安眠药、抗抑郁药、心理咨询,都试过了。

传染病对生死离别带来的最大影响,是人们无法见到最后一面,患者在病房被病毒一点点吞噬,至亲至爱的人,只能干等着。

秦牧(因项目保密而请求化名)在武汉拍纪录片时,一位护士告诉他,有一位重症患者刚来就不行了。医生忙着抢救,病人的手机一直在震动,来电源源不断,直到宣告死亡,直到手机没电。

秦牧长期拍摄医疗题材的纪录片,他发现,有的医生允许家人陪护重症患者。患者死后,家属对死亡的接受会相对容易些。与患者共度最后的艰难时刻,一种尽力而为的努力,让他们心里略感宽慰。相反,常态之下的不告而别,留下了更大的负面情绪,郁结下来,挥之不去。

疫情之下,人心动荡,这种微妙的情绪,最终会释放出不一样的力量。

胡文佳就是这样,每天活在自责中。失眠的夜里,她给父亲发了一长串的微信,全是绿色的文字框。她跟他说武汉的复苏,说当天吃了他最爱的菜,告诉他自己的心情。此前,她从未跟父亲聊过心事。

胡文佳今年38岁,是位ICU护士,视生死如常。但父亲的死亡,留给她的是切肤之痛,她自责于没有对父亲尽到孝心,她是专业人士,却没法保护好父亲。

她家在百步亭的一个小区,父亲去年出现过脑梗,2019年下半年以来,父亲都在家护理。封城后,父亲几乎从不下楼。

2月5日,她跟丈夫交换了一下,她回自己家照看孩子,丈夫换过去陪伴父亲,接下里的一个月,她很少陪在父亲身边,这成了她此生最后悔的决定。

3月7号,父亲发起了高烧,呼吸出现困难。次日送医后,CT结果显示左肺全白,抗体阳性,病情急转直下,父亲说不了话,只能摇头点头,有不舒服也说不出来了。胡文佳如何也想不到,父亲是怎么感染上的。

见到父亲时,已经是3月10日,父亲被转到武汉肺科医院前,他插着口咽通气管,眼睛闭着。胡文佳喊他,他睁开眼睛,他一副想哭的表情,但胡文佳知道,一哭,更加缺氧,她说:“爸爸,你不要怕”。但很快,父亲就被送进电梯,进了转院的救护车。

撑了一晚上,父亲最终没能挺过来。11日早上8点,医生在电话里报告了他的死亡。

家人觉得他算是解脱了。但胡文佳每天会想起关于父亲的点点滴滴,她舍不得,心里阵阵绞痛,觉得自己该对他更好些。这些夜半失眠的心绪无处言说,她注册了微博小号,记录下来。

与胡文佳类似的逝者家属不少,一位93年的女孩也在微博上写下来长长的悼念与自责。她的奶奶没有牙齿,在医院里无法进食,需要流质食物,但送了多次,始终没有吃上,半个月里,只靠营养针维持着。她和家人知道奶奶最需要家人的精神安慰,但却始终无法接通视频。

未能尽孝的愧疚,同样折磨着这位女孩。


悔恨

半夜醒来,51岁的张雪风坐在床边,对着空白的墙,久久发呆,脑子也陷入一片空白,到了白天仍是如此。他觉得自己像行尸走肉。

家里的衣柜上,还搭着父亲脱下来的衣服。鞋子、帽子、拐棍,种种关于父亲的物品,如常地摆在家中,这给他一种感觉,父亲是出门办事去了,他一会儿就回来。

他沉浸在那原封不动的环境里,那些熟悉的物件,全是父亲生活的痕迹。有时会有一种透不过气的窒息感,他只好走出家门,在无人的大街上,走走逛逛。我劝他,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他说,是这个道理,但需要时间。

逢七的日子,他拿一个纸杯,插了3根烟,放在父亲的照片前,含泪跪拜。照片是2019年7月拍摄的,父亲拄着拐杖,戴着网球帽,白衬衣、黑裤子,父亲弓着瘦弱的身体,却仰着头,仍残余着一股军人的硬朗风姿。

51岁的张雪风一生最悔恨的事情,是今年的1月17日,他将父亲送回武汉。

父亲早年是军人,参加过核试验,核辐射给他的肝脏造成了一定的损毁。从单位病退后,父亲独自生活在武汉,眼看着他行动越来越不便,走路容易跌倒,张雪风把他接到深圳,并辞掉了地产公司中层管理的工作,专职在家陪伴父亲。

父亲严肃而沉默,富有威严,平素没什么欢言笑语。但张雪风喜欢跟父亲在一起,他常搀扶着父亲在小区和公园里走走,或者开车载着他到处逛逛。父亲老了,他觉得自己应该义不容辞地照顾他。他珍惜这段父子缘分,不想在遗憾与后悔度过没有父亲的余生。

1月16日,他起床上卫生间时,父亲在房间跌倒了,摔断了腿,骨折手术治疗费用不菲。他近一年来没有收入,想了想,便决定把父亲送回武汉,这里有公费医疗。

1月17日中午,他载着父亲,下了高速,直接来到广州军区武汉总医院。此时,他对武汉刚确认的新型冠状病毒一无所知。官方通报说的是“没有明显的人传人证据”。专家也得出结论,武汉疫情可控可防。这里的人们还正常生活,很少人戴口罩。

父亲手术治疗很成功,1月20日后,他精神状态好了起来。此时,钟南山院士在电视上作出了那个逆转公众认知的判断:“肯定存在人传人”,随后形势大变, 23日早上,武汉突然宣布封城。张雪风这才感到大事不妙了。也是在此时,他的父亲出现感冒发烧的症状。

父亲病情恶化太快了,张雪风形容是“眼看着沙一粒粒从手中滑落”。

昏迷前,这位性格极其坚韧的老军人对着张雪风说,儿子,爸爸不想死。

张雪风也哭着说:爸爸我不会让您走,也不许您走。随后,父亲陷入了昏迷。那天早上他买来了早餐,父亲已无法下咽。

张雪风是少数亲历新冠肺炎患者如何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家属之一,父亲的手,眼看着就干了,摸起来,“像沙漠一样”。随后,他的舌头也干了,瞳孔扩散。那是2020年2月1日下午5点28分,父亲去世,张雪风给他换了衣服,但殡仪馆的人来得很快,没等他反应,父亲就装进尸袋装,抬走了。一切过于火速。

武汉胜利了,城市沉浸在一种恢复生活的喜悦中,但张雪风知道,还有为数众多的死者家属还要活着,还要承受着伤痛,负重前行。

深圳的妹妹每次问起父亲的状态,他只能拐开话题,妹妹说要回武汉来,他断然拒绝。现在全家人都瞒着妹妹。她患有忧郁症,无法再承受任何打击。张雪风想,等父亲的后事处理好了,回到深圳,再慢慢跟她说。

后事办起来却出了点波折。3月22日,张雪风打电话给武昌殡仪馆,对方告知,领骨灰需要等市政府的通知,届时会分批领取。

3月26,父亲所在单位终于打来电话,电话告知张雪风:“单位会全程陪着你,把你父亲的后事办好。”

他心头一怔。


告别

骨灰接送司机陶永新遇到过一次无人领取的骨灰,没有直系亲属,是社区工作人员随他去殡仪馆领了回来。骨灰罐放在无人的后座,没人知道主人经历了什么,看起来有些奇特。

此时,武汉的丧事,正在高效地进行着,一切从简,甚至颇为仓促。领取骨灰需由逝者原单位或者社区工作人员陪同,同时还提供3800的抚恤金,7折墓地折扣。

3月26日,ICU护士胡文佳跟社区工作人员一起赶往汉口殡仪馆,但拿到父亲的骨灰后,她只能寄存在殡仪馆里。父亲想要回到老家,湖北东北部的广水县,而武汉要4月8日才解禁。

好在,社区工作人员为他们办了电子通行证,3月29日早上6点,胡文佳一家带着骨灰罐,离开了武汉,近两百公里的车程,仍由社区工作人员的全程陪同着。他们在离胡文佳奶奶墓地不远的地方,找一块地,准备4月1日将父亲安葬下来。父亲的心愿是陪伴奶奶。

胡文佳相信《寻梦环游记》的故事,离开的人们,会在另一个世界如常地活着,如果记忆不灭,他们的灵魂便不死。

3月31日,于小青也去了殡仪馆,她决定把妈妈接回来。等父亲痊愈归来,他们便回老家,为母亲修一座墓。

妈妈是大年初一去世的,以后没有年可过了。接下来的生活,注定还很艰难。

爸爸很黏妈妈,每天出门散步,夫妻俩总是手拉着手。她难以想象爸爸内心的缺口有多大。劫后余生,她只能加倍去珍惜,去爱,去弥补。

去年年底,母亲最后一次去看望她,把她屋子打扫了一遍,清理了过期的面粉,留了张纸条,叮嘱她,食品有保质期,要买小包装,东西要归类好,免得不记得。“日子要精打细算的过”,“别嫌妈妈唠叨,这是最后一次啦……”

这些家常话被诗人王家新写成了一首诗,其中一句是:“这日子以后怎么过,油盐酱醋怎样一点点省着用,岳阳楼上的杜甫也不知道”。

我转发给她,她读了之后,只说,也许我也可以当作是妈妈最后的交代。

以后的日子,要仔细过。

另一边,张雪风暂时又不打算领骨灰了。他希望跟父亲有一个私人的空间,单独的相伴,静静地送父亲最后一程。单位第二次联系他骨灰领取事宜时,他说他要自己去领。

对方生硬地回绝:“不行。”

没有单位或社区陪同,他甚至进不了殡仪馆。


(于小青、张雪风、胡文佳、秦牧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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