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萬里
高原萬里

香港人,居英國,好遊牧。不想繼續因為生活而遠離文字,現在又努力重新執筆中。沒有了不能活下去的東西有:蝦子餅、咖啡、小說、旅行和麵包。

十月.婚禮.殤逝(下)

Photo by Kerri Shaver on Unsplash

10月13日,星期二。

參加完英國好友的婚禮才三日,早上起來,收到在 Danny 從香港傳來的WhatsApp 短訊:「Hey XXX (我大學花名), have you found Anna recently?」。因為剛起床牙都未刷,頭腦有點渾頓,想了一陣,才看懂這是港式英語,即是:「你近嚟有冇揾 Anna?」,我即回:「No why?」。

然後我就丟下電話,繼續做我每天早上喜歡做的事:刷牙洗臉磨豆泡咖啡看小小日劇,這就是我每天早上的日常,也是一天中我最喜歡的一小段只屬於我一個人的時間,我沒有想到電話會捎來壞消息,怎麼可能會有壞消息?

所以那一個載著噩耗的短訊就這樣靜靜地等了我一個多小時,後來我回到書桌前想開始工作,順便拿起電話要掃一掃 Facebook/Instagram,才突然想起 Danny 的聯絡,在毫無預警之下打開 WhatsApp:

She passed away yesterday。

我立即打電話回去:發生乜事?邊個 Anna?我地嗰個 Anna?XXX噃(開全朵)?大學嗰個噃?點解呀⋯⋯我不斷地追問 Danny 有沒有搞錯死者的身分,其實怎麼可能會搞錯?Danny 說一開始他的反應跟我一模一樣,彷彿每一句懷疑都是一枚盾牌,可以把不想聽到的事實檔回去。

放下電話,我背著電腦發呆,不能說我的腦海一邊空白,應該說當時我異常地清醒,文字上的訊息我接收到了,在理解上也沒有問題,可是卻無法當成是事實消化下去。然後我看到窗外的歐洲秋天景色,那天天空很藍,黃色的枯葉洒了一地,裡面還稀疏地夾雜了一點楓紅,很美。路上車子如常地呼嘯而過,人類繼續為武肺的數字擔憂,世界一切如常,又跟前幾分鐘完全不一樣,然後一個想法悄悄襲來:

啊,她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任何事都再也煩不到她了,另一方面,任何景物她都不會再看得到了。

她輕輕的走了

Anna 是我大學時代結識的朋友,當年一起入學一起上莊(即是參加某一個學會的幹事會),Danny 也是莊友,他說:好像是癌症⋯⋯詳情連他也不是很清楚。Anna 把自己生病的消息保密,一直到去世為止,她也只容許極少量人到醫院看她,所以她的死訊,對很多人來說都是一個突然從天而降的噩耗。

Anna 的母親大概在五年前因病過世,因為家裡的遺傳,所以她體內也可能抱著一個計時炸彈。即使是這樣,對於我們來說(又或者是對於健康而無知的我來說),即使那枚炸彈要爆,那也應該是發生在幾十年後的事吧。而事實上 Anna 還年輕,除了在生孩子時遇上一點 complications 之外,身子看來還健朗呀。她花了很多努力取得資格,是走校的兒童心理師,根據對上幾次對話,我知道她還想繼續念上去,拿個 PhD 什麼的,好像連課程都已經報了。每年六四還會跟我一起去集會的就只有 Anna 或 Danny。雨傘運動期間,她找了一些人到她家一起縛黃絲帶。傘後,她又找來十多人一起翻譯一本講授如何在班房裡推廣民主討論/幫忙老師設計出合適的教材的書,連出版社都聯絡好了。那本書超級厚、用字生澀、內容也不親民,我也要了幾章來譯,真是譯到我眼睛發直。譯完之後才發覺這工作被我們看輕了,首先我們各譯各的,完全沒有統一的 Glossary,日後讀者會看得懂我們寫什麼才怪,把稿子交出去之後,我提她要找 editor 啊,Anna 說好的。後來這本書有沒有成事我不清楚,即使讓它翻印成冊,現在也一定會被列為違禁品吧。雖然當時這個 project 很柴娃娃,但我覺得有這個 idea 有這個心的 Anna 很可愛。

有一些人喜歡一味說自己:看看我的痛苦、看看我的成就。但 Anna 剛好相反,她是少提自己,而盡量問候你近況的那一種人。Anna 這種特質,我在她生前時沒有好好地發覺到,要等到她離開之後,我跑去重讀以往的 WhatsApp 時,才領悟到的。

為什麼為什麼?她還未到那個年紀呀!為什麼為什麼?她明明是個那麼積極的人。為什麼為什麼?她女兒還未滿五歲,不是太殘酷了嗎?為什麼為什麼?這個世界明明有這麼多該死的人,為什麼要走的卻是她?我知道我在嘗試用邏輯來理解生死,結果當然是徒然。黃泉路上無老少,上天也不會因為你是好人壞人而定你命長命短,時候到了,不管你有幾多的不捨得,你都要放手。正因為亳無道理可言,死亡才這麼地難以解讀,好像一顆惡質的隕石,即使你明知它要從你頭頂落下來,你也只可以站在下面張開手臂迎接它,你避無可避;即使你明知它會在你的心裡開一個很大的缺口,你的餘生也只可以抱著那個缺口默默地活下去。

我開始去找我跟 Anna 的最後通訊,我無法停下來。

在後來陸續出現的 Facebook 訊息中,我得知 Anna 應該是在 2019 年發現身體有毛病,同年8月,她來英國玩,我們約好了出來吃飯,連枱都訂好了,我人到了餐廳門口時才收到她的短訊說她臨時覺得不舒服不能吃飯。她跟我說抱歉,她的醫生開了一些皮膚藥給她,她吃了常常想吐,我只說沒問題,餐廳肯讓我無償 cancel,我叫她好好休息,因為她隔天就要搭長途機飛回香港,反正我們可以再約,不是嗎?

我沒有問她突然不適的原因,也沒有問到底是哪門子的皮膚藥吃了會讓人想吐的?現在重讀這訊息,才覺得不正常。她說得隱晦,我不知道當時她腦海裡有沒有閃過想告訴我事實的念頭,如果是有,我就沒有好好把那一點線索捉住。為什麼我不問她不舒服的原因?可能是因為我在同一家餐廳被人放第二次飛機,所以當時心裡不是很滋味,也可能因為我有不少朋友,吃藥當吃飯,而且嘔吐聽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吧,一下子就沒有放在心上,總之,我完全沒有從她的訊息中看出端倪。

如果當時有問就好了。

今年3月,歐洲第一次武肺淪陷,她發訊息過來,問我需不需要她幫忙寄口罩。6月,Facebook 不知道為什麼無端端流行起每人要介紹十本童書的遊戲,Anna 點名我一起玩,我跟她說我沒有孩子所以不看童書,她隨後又去找另一個朋友,那人回覆:我孩子還在肚子裡呢!太早了吧!Anna 做了一個笑臉(表情符號),然後又再去找其他人。之後偶然會看到她對於時事的反應,總括來說,她給外界的感覺是:一切正常。

要到收到 Danny 的電話之後,我才知道她在中秋節時已經入院,不過還未完全失去希望,一個跟她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在身邊,她在病床上還繼續聽那一個朋友訴苦,然後兩個人計劃等疫症過去之後,一定要一起去旅行或是吃大餐。那一天,Anna 對她的朋友說:痛。

然後到了10月12日,在大部分朋友都不知情之下,她嚥下最後一口氣。她的告別式和追思會分別在10月底和11月初結束,我當然無法出席。其實不只葬禮,因為畢業之後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國外,所以朋友的所有Rites of passage,我十之八九缺席,我手頭上有的舊朋友照片也不多。

我一直都知道疾病不計年齡,有些人在十幾二十歲就撒手人寰,可是當同一件事發生在你身邊的人身上,你還是不能不受影響。今天你還好好的,隔天你的身體裡不知會繃出什麼怪東西,一點一點把你自己吃掉,幸運的話,你還可以撐上幾年,甚至完治;不幸的話,你就只剩下幾個月甚至幾個禮拜的時間。人生,原來可以很脆弱,嗯,本來就是很脆弱⋯⋯


可能有人會問:對方是朋友,又不是家人情人,為什麼會如此受到打擊呢?對此,我只可以說,我不知道。

不過我知道如果沒有生病,Anna 接下來應該還有很長很長的人生,她明明還有很多很多事想做,她也一定很捨不得丟下再過兩個月就滿五歲的女兒,可惜世界沒有「如果」,所以我剛剛說的也只是癈話。又也許是因為我不懂得如何去理解和接受死亡,其實這是我人生第二次收到這種突如其來的死訊,第一次是家人出意外,在收到消息後,我沒有哭,只感到大地一片渾頓,而我置身當中,完全無法動彈。

岩井俊二曾經有一套電影(劇本/監制),叫《虹之女神》,那不是一齣很有名的電影,戲中女主角死了兩次,第一次是故事一開頭,她墜機的消息傳回來,引起一個曾經跟她很「老死」的男生的追思,然後故事回到兩個人的大學時代,女主角熱心拍一齣講世界就要末日、人們如何把握住最後的日子的電影,這套學生電影拍到最後一幕,觀眾才知道原來所謂的世界末日其實是女主角得了絕症,在醫生宣布死亡時間時,世界對於那女生來說,已經末日了。電影除了講述死亡之外,還有男女主角錯過了他們年青歲月的一段感情,錯過了就回不去,典型的岩井俊二。

我相信 Anna 在她人生最後一刻,不會如此絕望,因為 Anna 有信仰,死亡對她來說並不是世界末日。

沒有信仰,覺得人死如燈滅的,其實是我。

我跟那個一直陪著 Anna 走到最後的朋友說(那個人也是我莊友):在人生這種時候,我真希望自己能相信一點什麼。


在收到死訊之後再去 Facebook 找 Anna ,發覺戶口已經在無聲無息間被註銷了。同一群組中有人說會把 WhatsApp 的對話儲存起來,得到這樣的提點,我才懂得去做這個動作,當時已經離 Anna 嚥氣過了一個禮拜,打開 WhatsApp,她的電話號碼還是完好的,我跟她多年來的私訊全部完好無缺,看到那一個個圓角對話 bubble 和旁邊已讀的綠色剔號,一時之間,有一種什麼都沒有發生的錯覺。

等到她的家人有時間處理她的電話時,這個號碼也會被取消。從前有機會處理某人身後留下來的文字的都只是最近親的人的事,進入了數碼時代,你會有更多的途徑從各種電子軌跡去感受到一個人的逝去,和那些帳號憑空消失了之後在你的心裡留下來的淡淡的空白。

我在電腦裡開了一個新的文件夾,把跟 Anna 的對話都打包輸出到那裡。

Anna 走了一個禮拜,我的心情才平覆一點,其實我也沒有表現得很悲慟,也沒哭,我感受到的是一種心情和肢體上的麻痺,我哀一個朋友的逝去,也哀 Anna 英年早逝壯志未酬。

我只希望,如果死後真的還有生命,Anna 會去到一個比現世好很多的世界,這樣應該不太難吧。

願妳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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