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萬里
高原萬里

香港人,居英國,好遊牧。不想繼續因為生活而遠離文字,現在又努力重新執筆中。沒有了不能活下去的東西有:蝦子餅、咖啡、小說、旅行和麵包。

回到美好年代

《Swallows and Amazons》劇照,Image Source:StudioCanal Films / Guardian UK

2016 年底,我當時上的西班牙語課要交 end-of-term presentation,題目很闊,你可以講你自己,也可以發表政治偉論,我不是喜歡做 present 的人,不過我是好學生,有功課一定會做到足那一種。說自己是好學生,小時候覺得是褒,大了再回想覺得其實是貶,是依付著一種制度看似過得如魚得水,實際上是被教得貼貼服服的儍仔。不信?看看要做 present 當天發生什麼事?當天我如常準時進到班房,不久老師也進來了,然後大家坐著你眼望我眼。That’s it!當天所有學生(大概七至八人)全員缺席,提早自己開始 term break,即是,真的去搜資料做報告連有圖有文的 powerpoint 都做埋的,只有我這一隻儍仔。

反正都做了,唯有自己一個做 present,連站起身來都不需要,變相變成了私人授課,其實就是吹水。

當日我講的題目是:Los buenos viejos tiempos(The good old days)。頭盔:因為變成了吹水堂,結果西班牙老師連改都懶得,所以這裡用到的西班牙文可能有文法上的錯誤。


Los buenos viejos tiempos —— 從幾年前開始,人類進入了集體壞舊時代。

壞舊什麼時候都有,例如在很多電影和文學作品中一再出現、被「解放」前的老上海,就像張愛玲母親幫她和她弟弟的黑白照上顏色似的,這裡塗一點藍,那裡加一抺紅,畫出一個後人看會覺得特別精緻玲瓏的年代。現在有時會有香港人提到叮噹(多啦 A 夢)的時光機,一穿過去就是那個逝去了的香港盛世;在英美,人們很依戀 30 到 50 年代,那時美國還未經歷越戰,黑人不會得串進尺(幾本上在唯美的壞舊中你不會看到深顏色的臉),沒有性解放,沒有 flower power,女人乖乖地穿著花花裙子用小鳥一般的聲音跟男人說話。50年代,英國還是帝國,男人是紳士女人是淑女,火車響著氣笛噴出浪漫的煙霧,小鎮的街道彎彎曲曲,郵差騎著單車笑容可掬地送信,每經過一個人都會跟他們打招呼,人們星期日會穿上正裝戴著英式帽子上教堂,金髮碧眼的孩子在陽光裡奔跑,回想中,連天空都特別藍草也特別綠。

沒有鋼筋水泥,沒有空氣污染,美國沒有無差別槍擊案,倫敦也沒有青少年拿著刀子亂揮,沒有多元文化,沒有緊縮政策,沒有LGBTQ,沒有穆斯林,也沒有波蘭人⋯⋯

那個年代純真、簡單,人人安份守己。

這種想像不是無關痛癢的,很多影視文藝作品都把懷舊轉化成利潤,例如曾經紅極一時的英劇《Downton Abbey》(正在煲)、開版相劇照裡的《Swallows and Amazons》,又例如英國不斷翻拍又翻拍的一二戰故事(《Dunkirk》、《1917》),明明那些年有很多事情發生,可是投影到銀幕上時就變成了田園牧歌式的故事。在娛樂文藝事業之外,這種懷舊情懷也可以影響國策,例如 2016 年的脫歐公投,不少人選擇脫歐,就是因為想喚回那個沒有外國移民、而英國作為英聯邦之首可以在國際上指點江山的時代。

但過去真的有那麼好嗎?

借用在 Medium 上寫作的 Houses Cheung 的話:懷舊是一種病,我們卻視這種病為美學(原文連結)。懷舊是人對現況的的焦慮的表現,我們把所有我們不喜歡的現實,投射到一個美化了的過去中,以得到慰藉,這是逃避主義。

今天早上起來才看到一個英國老人 Geoffrey White 在臉書上寫自己親身經歷過的 50 年代的記憶,他說二戰雖然結束了,但牛油、糖和肉類還是要配給,酒吧可以任意趕走愛爾蘭人和黑人,西班落入獨栽者 Franco 的手中,半個歐洲被鎖在鐵幕之內。1954 年,解破了德軍的密碼機器 Enigma 從而使二戰加快結束,有電腦和人工智能之父之稱的艾倫.圖靈(Alan Turing)自殺,原因是兩年前他因為同性戀行為被定罪,法官讓他選擇坐牢還是接受化學閹割(即注射雌性激素當成是「治療」),他選擇了後者,並在忍受了兩年之後服毒,要到 2013 年英女皇才出來「赦免」他的「罪」。今天在美國看到跨種族婚姻是很平常的事,可是一直到1967年為此,跨種族婚姻在美國都是不合法的。我們今日視之為理所當然的權利,都是前人用血和淚爭取回來的,我為什麼有自由和平等不要,要回去那個表面上被吹棒成「完美」,實際上在很多地方都依然很落後的時代呢?

也許會有人說,香港的情況不同,香港是真的在告別她的「黃金時代」。我同意香港的情況不同,首先在香港,自由和那唔鹹唔淡的民主都不是自己爭取的,而是碰巧我們連接著西方世界所以順便受惠的,老實說,如果不是面對中港共的打壓,又或者我假設中殖下的香港的生活比得上英殖時好,香港人有幾多個會好像《鏗鏘集》中那一個來自根正曲紅的家庭的女孩一樣,說出「三餐温飽就好,有無民主一點都沒所謂」的話?香港人真正有出來爭取民主自決的,只有在 2014 及 2019 年後之後走出來的人,而且主要是年輕人。

另一方面,他們所說的那個黃金時代,老實說,我已經不太記得了,我記憶中的少女時代,就是父親的生意一直走下破。80 年代的經濟起飛不關他這種勞動階層的事,90年代父母有想過要不要跟其他一人起回大陸設廠,結果都沒有成事,現在想起來,當年大量港人回中國設廠,好像有不少本地的藍領工人也頓時失業,那此人到哪裡去了呢?90 年代未有過一場金融風暴,後來父親一個拍檔過身,生意就更加每況越下,我記得我和弟弟隨著他們搬了一次又一次,由沙田到粉嶺再到上水的鄉間(這樣的居住履歷被一些港島人看到是會白眼的)⋯⋯也許香港有過一個黃金年代,不過那並不是每一個人的黃金年代,對我來說,香港從來都是一個要求你趕得上的社會,是一個要「贏」的地方,好像一個中心在不斷地高速旋轉的巨輪,你一定要拼命趕上,你趕不上,就會被中心拋出去,一路拋到最邊陲的地方去⋯⋯而這個城市對於這種「輸了」的人,也沒有一點同情,黃金時代的香港如是,今日的香港亦如是。

後來我漂離了香港,再回來時,梁振英就上台了,習近平也上台了,之後香港發生的事,已經成為歷史,我在 2016 年 1 月再次離港前最後一次參與的遊行,就是銅鑼灣書店的事件。如果有人給我叮噹的時光機讓我可以回去一個我喜歡的香港時代,我都不知道要回去那個時間好。

我不是說現在就好,現在的香港當然不好,應該是開埠以來最差(除了日佔時期),我只是覺得疑惑,所謂五十年不變,其實一開始就講明了遲早會變,也許 97 之後 23 年,才是真的借來的地方、借來的時間。借用沈旭暉的話,即使世界風雲色變,香港也已經是個 Done Deal,近日有很多評論,說加速主義下中共遲早會引火自焚,我本來以為有生之前應該看不到它倒台的,現在這樣發展下去,也不無可能,我不是政治評論家,也不是樂觀的人,我只是心裡想,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真好。

香港近年越絕望,對過去的懷緬好像就越厲害,我的臉書上不斷地傳來老香港的影片,或者一些老明星的往事,不過那只是一個回望時鍍了金的世界,那是真的,也不是真的。

近日政府全面禁堂食,剛好我看了下面這篇文章:

周日話題:疫症中看到,城市的千瘡百孔

什麼世界金融中心了?原來城市的規劃裡從來沒有民生這回事,寸金尺土這個字是我小學時就學的了,所以香港整個城市的設計就是如何可以最大化地把一丁點的空間資源都轉成可以生財的東西,適量的綠地、人民自由聚集的廣場、乾淨的空氣、打工仔可以透一口氣的休憩地點(無雷公咁遠既郊野公園唔算),即是所謂的「生之尊嚴」⋯⋯,這些東西從來都不在香港政府的考慮範圍之中,也不是一般香港人覺得重要的地方,直到一天打工仔發覺,當所有私有的地方都禁止進入時,你要蹲在地上吃飯。

而這種生態,遠在反送中和雨傘之前就是這樣了,回溯起來,也許英殖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的了。


在活地.阿倫的電影《情迷午夜巴黎》中,來自 2010 年的主角坐上時空的車子,回到他心目中最美好的時代,那是 1920 年的巴黎,那裡有費茲傑羅、有海明威、還有畢卡索。他在那裡碰到美麗的情人 Adriana,誰知對 Adriana 來說,1920年代一點都不有趣,馬車又帶他們回到 1890 年,Adriana 覺得,那在才是最美好的時代。

世界現在不斷地擦槍加速,也許過了50 至 100 年之後,那時的人(如果還有人類的話)可能也會覺得今天我們有侵侵有習帝有 Boris Johnson 的世界會是最好的年代,誰知道呢?

西班牙語的功課,我用這句作結:

¿Por qué no podemos volver a esos tiempos? Porque nunca pasaron.

——為什麼我們回不去了?因為那些日子從不存在。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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