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j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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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掩盖真理,尤甚于谎言。

4.5,清明节后一天

昨天是清明节,政府指定的公祭日,降半旗,默哀三分钟。昨天打开豆瓣和微博,所有关注人的头像都是黑白的,都在点蜡转发央视和人民日报发的标准版悼词;打开B站,以往的推送全换成了纪念和哀悼视频。首页偶有几个质疑这种整齐划一动作的人评论区惨不忍睹,大家都在为自己付出的这几分钟感情伸张正义。

从一开始我就不怀疑人们在敲下那些流泪的表情,转发那些惨剧,甚至昨天换掉自己头像时候的真诚,但我从一开始也并不信任这样的情感,很多时候就像抽身在看一场巨大的秀,参演的人全是敬业的,在剧情发展到那一刻时,都尽心尽力扮演好了自己的角色,适时贡献了眼泪和同情,散场的那一刻就是故事结束的时候,你能说当时落的泪是虚情假意吗?

我曾在疫情发酵最严重的时候有过这种模糊的抽离感,那是网上舆论最繁杂的时候,新闻一个接一个砸向我,被瞒报的疫情,死在家里的脑瘫儿,被感染的医护人员,家破人亡的武汉人,被歧视被抛弃的湖北籍同胞。铺天盖地的转发和申讨,满屏气势汹汹的感叹号和愤怒表情,好像全中国人的情绪都被凝聚在那几天集体爆发。情绪来得那么轻易,消失得也那么迅速,不过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历史已经悄然翻过了一页。那些激烈的、痛苦的和愤怒的,全都不见了。突然我们就成了胜利者和过来人,捏着拿命拼出来的果实洋洋得意,阴谋论与爱国心代替所有质疑和追问,网络情绪像被一场大潮席卷而过,顷刻间就被替换干净。然后活着的人回归生活,借着节日献上蜡烛和祝福,死者已矣,生者前行。

全民参与全民感动全民流泪,我们分崩离析的世界好像突然产生了某种联结,我却很扫兴地觉得世界陷入了某种巨大的虚假里。这样的情绪在公共环境里是不被允许的,人们会说,“恨国党永远不会相信中国人的感情。”“活下来的人的生活不应该继续吗?”“政府做了那么多你们永远看不见。”

爱国在中国是不容侵犯的底线,虽然不容置疑的东西本身就值得警惕和怀疑。我当然不怀疑人在面对这样大的伤害和死亡时内心的悲伤情绪,而是感到深陷某种循环的绝望。

其实这一个月来我情绪已经稳定很多,虽然很多事不容自己细想,一想就濒临崩溃,我每天生活非常规律,甚至终于鼓足了劲儿开始写毕业论文,为自己打造了可供正常生活的平和。昨天我在任何平台上都没发一个字,甚至因为不想看见一连串复制粘贴的蜡烛与悼词而没打开微博,我甚至不感到悲伤。悲伤的情绪似乎早已经宣泄完了,李文亮去世那天晚上我哭了很久,看到有人整理死者名单的时候也哭,去李文亮微博下翻看留言的时候也哭,到昨天应该悲伤的时候,剩下的是某种愤恨与心酸。

最近我已经能安心看几页书了,今天上午看完了何伟的新作《埃及的革命考古学》,依旧是熟悉的他,带着异乡人的视角审视一个国家的细枝末节,从中窥探出背后更大的支配力量,也带着温厚的感情写当地的人,那么细碎但有力。读这种异国故事的一大乐趣是你能从中看到很多人性共享的优点和劣性,也能知道原来自己的世界之外生活还有这么多真实的可能。埃及人的时间观跟古老的传统密不可分,循环和永恒,像尼罗河的涨落与沙漠的恒久。无论怎样没有秩序,政局如何变更,埃及人似乎都能在时局的无序中保持生活的有序,好像早已发明了一套与这种起伏相依为命的法则,在政治的循环动荡里,用古老而传统的哲学过着一种恒久不变的生活。所以女人的地位并没有因为频繁变更的领导人而有所改善,捡垃圾的萨伊德的阶层也不会因为执政党的不同而有跃升的可能,因为支配这些的力量与政治无关。

这种时间观很奇妙,但又有某种真实性。人类是不是真的在发展呢?我突然想到非典、汶川,甚至更早的文革、六四、夹边沟等等。死亡太轻易了,遗忘也是。也许时间就是一个循环,而人们不过是一代一代地跳入这个闭环里重复着很多相似的悲欢。善良的埃及女人还是无法出去工作,无法揭下面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政治冲突里被枪杀;善良的中国人还是会无辜死去,会被量化成一个数字和几只虚拟的蜡烛。但时间的齿轮向前一环,一切就都过去了,活下来的人充满希望,孕育下一代,要为这片土地奉献自己的青春和智慧,渴望在人世间获得最平凡的幸福。

历史的轮回是很让人难过的。我看书最开心的时候往往是很有共鸣的时候,那种时刻其实既欢喜又难过,因为我当下的纠结与难题也许早在百年前就有人纠结过,因为人类的很多难题几百年来居然依然如此相似,我们在重演很多悲剧,也在重复很多悲伤。

有时候觉得人是否真的能共情他人的苦难呢,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文字总是很有欺骗性,它把落在人头上真实的痛概括成一个个相似的表达,在网络上飞快传播,收获大片相同的感情。可是,那真的一样吗?李文亮被训诫时的屈辱有多沉重,他死的时候恨过这个体制吗?那个感染后离家出走的父亲是不是很绝望,被饿死在家里的孩子临死前应该很痛苦吧,那些因为湖北籍而饱受歧视的人在被拒绝的时候也还深爱着这个国吗?这是不能细想的原因之一,无法准确估量的数字背后是更大的,无法承受的痛苦。而这一切都将过去,甚至正在过去,我们甩开历史大步向前的时候,真的可以理直气壮吗?

前些天武汉开放领取骨灰的时候,我不敢细看网上仅存的几张照片,那些人眼里深切的悲伤和痛苦,我是无法真实体会的。我曾经在一年之内接连失去抚养我长大的爷爷奶奶,两次葬礼的细节也是我不敢再细想的回忆之一,死亡在这个层面来说,是对生者而言的。我们说不要忘记那些死去的人,那些本应该拥有完整一生的人,不只是死者本身值得纪念,还因为有更多人也许从此再也无法修补好自己的人生。生而为人,谁都不该无辜受这样的罪。

这些日子还断断续续读了很多书,这也许也是平和的证明,因为最难过的时候我只能刷新闻,在愤怒、悲伤和感动里来回跳转。书里有很多过去与现在的呼应,人的在某个方面的发展就像到了极致一般,几百年前的人并不比今天的人愚笨,今天的人也并不比那时候的人冷漠,何时何地都有良善的人,何时何地也都有令人绝望的恶。这又回到循环论里,让人对人本身有信心,也对未来有些悲观。政治课本告诉我历史是螺旋上升的,技术、文明都在进步,人类近百年来的发展有目共睹,但某种抽象的东西似乎就是止步不前了,而这种东西,或许才是关键所在。

前些天重看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他在末章深刻剖析了法国人的民族性格,以及这种性格何以导致大革命最后还是造出了拿破仑大帝。我很感动,他措辞严肃而狠辣,但我却看到他对法兰西的深情。那一刻我突然想到艾青,“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爱这土地爱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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