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j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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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掩盖真理,尤甚于谎言。

我只是再也无法坦然接受自己的懦弱了

1月16号从北京回来后,我一直呆在四川老家,武汉封城后的一开始,我每天刷很多遍微博,首页转发的求助信息多到你来不及记住细节和诉求,只知道文字背后是一个同样绝望无助的人和濒临破碎的家庭,而我能做的就是点击转发。那些天我什么事也做不了,电影、书籍或其他往日能消磨时间的东西都无法再拯救我,因为它们在现实的苦难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甚至有些罪恶,我只能记录下一些不成系统的文字片段,试图在一片混乱中保留一丝清明,但也并不奏效,不过是验证了自己满溢的愤怒而激烈的情绪。

我曾试着将自己从情绪中抽离出来,去地里看看新开的油菜花,去感受春天在步步来临,沉溺在能让自己麻木地度过很多时间的事情里,甚至把80集的《武林外传》完整地看了一遍。后来我开始在平板上玩儿拼图,把一些世界名画切割成500多片,再摸索出自己的思路把它们组装回去。我并没有技巧可言,只是努力辨别色块间的细微差异,再不断尝试,一幅《雅典学院》可以拼整整三天,期间有不计其数的失败。重组的过程可以屏蔽沉重的悲哀,这是此刻这幅名画最大的意义。完成后看着50几个贤哲众星拱月般把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围在画面中心,色彩浓烈,神情严肃地讨论、辩驳、沉思,我大脑一片空白,非常失落,深知这种逃离的怯懦之处。

我在试图麻痹自己的时候甚至不敢选择书籍,而是求助并安心沉迷于这种冗长、乏味的重复。对我来说,连书本在这种时候都无法成为避难所,因为往往可以从文字里读到惨烈的现实,而每次从书中反观现实并且无比契合时,我都即兴奋又悲哀。前人早已说清了的人世苦难,我们却依旧不断重演,甚至更为不堪。此时读书使人逃离现实的切肤之痛,又陷入另一种清醒的苦楚,让你更明了有些恶还在大行其道,你看清了眼前的黑暗,甚至触碰到森森獠牙,但只能坐以待毙,祈祷吞没和撕毁不是在下一刻发生。

逃避或许是有效的,生活也可以这样继续。我所在的乡村依旧按部就班地在时间里前行,大家除了不能再随意上街,不能按往年的时间外出打工外,似乎并未受到太多影响。立春过后开始翻整土地,商量今年多种玉米还是高粱,远方的消息渐渐成为用来自我警惕的数字。妈妈每天对疫情信息的获取首先来自抖音短视频,每天刷一到两次,音乐震天响,要么是锣鼓喧天出征式的,要么是悲天悯人悼念式的,她每天在家里播放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恰似互联网上两种汹涌的大潮。班级群里每天早上必须接龙报告自己的情况,是否有外出,是否有计划返校,是否与湖北籍人员有接触,是否有发热咳嗽等症状。同学间的联系仅限于每天在微信群里复制粘贴,给自己附上从1到9不同的编号,后面排列上:无,无,无。这成为疫情中自我存在唯一的证明。

2月6号晚上,我刷到李文亮医生去世的消息,默默哭了很久,终于放任自己沉没在巨大的悲伤和无力里。2月20号,班长发来院里辅导员老师的通知,要求每个班开一次线上班会,组织学习中央关于疫情防控的相关文件精神,分享自己居家生活学习的情况,以及本人为疫情防控做出的贡献,或是你看到的典型人物典型事件。原文是这么说的:“讲述好‘舍小家,顾大家,为国家’的感人故事,积极弘扬社会正能量”。

“舍小家,顾大家,为国家。”这种号召自己的人民牺牲的宣传堂而皇之地放弃了那些受苦的个体,暴行被合理化还不够,还要所有人将之奉为圭臬,为之拍手称快。更多人还有未来,因此少数人是可以被无视的,这样的逻辑太普遍了,熟悉到可以不假思索地套用到一切需要抉择的场合,哪怕现在的“少数”已经是几万、十几万、上百万。所以老人可以因为没戴口罩被扇耳光,普通人的家可以上铁链和钢条,无辜的动物可以活埋虐杀。

点开这条通知的时候一种深深的受辱感让我气得几近颤抖,世界已经荒谬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那一刻我并没有被当做一个有理性有情感的人来对待。这些天刻意为之的平静那么脆弱,近乎虚伪,就像利斧悬于头顶,一切在顷刻就能成为满地狼藉,信仰在这种接连不断的折磨中轰然毁灭。心里仅剩的一点侥幸悄然灰飞烟灭,我气愤自己的软弱和卑微,居然天真地以为逃避就可以拒绝这种无孔不入的侵袭和对人的侮辱,某种力量将我踩在脚底,赤裸地践踏。

无论如何,我还是只能打开书本。跟很多人一样,我也重看了《鼠疫》,但本质的不同让人更感现实彻骨的寒意。我们并非像里厄医生一样在同生命中必然的苦难斗争,这不是一场战斗,而是用一群普通人去挽救更多人的命。我们绝不会胜利,因为从一开始就是失败,这场愈演愈烈的灾难本身就是社会失败的印证。很多东西崩塌地更为彻底了,生命,期望,对自由边界的试探,都如一根针落入水中,只刺痛了一小部分人后便无声无息。

自我麻痹去做一个旁观者的诱惑太大了,世界可以变得安宁温暖,一片祥和,没有死去的人,没有飘零的人,没有哭泣的人,只有源源不断的物资和逐渐变小的数字。世界也自然有英雄来拯救,在中国,牺牲和奉献从来都是高尚的,英雄主义的。那些被剪掉头发的姑娘,倒在一线的医生,深入报道的媒体人,他们活在新闻里,被包裹在层层光环里,他们冲锋陷阵,毫不畏缩,闪耀着感人至深的悲壮,为将来的庆功提供绝佳的素材。

奥威尔在《通往威根码头之路》写到自己在火车上看到的一个贫民窟的姑娘,苍白、疲惫、绝望,那并不是对苦难漠然顺从的表情,她很明白知道自己在过着一种怎样糟糕的人生。后来奥威尔前往英格兰北部调查工人生存状况,此后坚定地站在了受难者的一方,走上了反抗专制和压迫的路。每一次灾难我们都在牺牲很多人,也习惯了用无名的牺牲去填补历史的漏洞。我想那些被牺牲的人也像这个姑娘一样,知道自己在遭受怎样的苦难,是什么摧毁了他们的一生。电视上到处都能看到“跟武汉在一起”的标语和口号,冰冷又高高在上,但谁又真的俯下身和他们在一起呢?中国人很容易达成情绪上的认同,颂扬、愤怒、同情、憎恨,但我们的情绪也那么容易被转移和替换,情绪消解之后便空无一物,牺牲成了保全更多人的必要。那些绝望的眼神和求救的讯号,始终无法引来奥威尔式的支持,因为我们是不允许出现奥威尔的。

个体当然渺小而无力,在这个被分割成碎片的世界,连求救都要先足够悲惨足够合理才能打动别人。这个时代把一部分人放得很大,而把更多人无限缩小,我们也认可了自己的无能为力。我们那么热爱自由,却默许自己无权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那么追求正义,却不断目睹阳光下的暴行,那么崇尚文明,却一再被野蛮欺辱。一切信仰和坚持,都成了最大的讽刺,在每一次被违背的时候,成为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我的脸上。

在不良的政治环境下,真正的安宁已不可能,无可逃避的现实宣告了过往一切为美好正义所做的妥协和坚持都化为泡影,而在这场灾难面前,标准的做法似乎是适时贡献自己的泪水和同情,但不能没有积极的向往和期盼,因为风雨是暂时的,而太阳是永远的,你必须相信这个永恒不变的真理。

我依旧在一种隐秘的愧疚和耻辱中过着自己的生活,并且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胆怯和无力,我只是再也无法坦然接受自己的懦弱了。

因为很多人已经不能跟我一样,他们等不到家门口的油菜花,他们再也不会有春天和未来了。因为我站到旁边还不够,还必须为这场悲剧鼓掌。

而这不是值得我用退却交换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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