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n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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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取行动!

初夏漫忆

四季轮转,这被描述为一个光谱般的过渡,身体的触感也在这条光谱般的河流中无知无觉,让冷与热成为相对意义的对立词组。冬天到了,夏天到了,无所谓,习以为常。给我们带来焦虑的与其说是宏观的对立,不如说是对立之间的微观裂纹,这些裂纹足够远离一极,同时也远离另一极。正是我们所害怕的: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既想不出问题又无法给出答案,既不再志于学又尚未知天命……既不是这个又不是那个。

初夏尴尬在它成为一个绵延不绝的时间之流中一个突然的陡坡,或者是乱石自然堆砌而成的小堤。撞击、回旋在这里形成,给水流造成种种晃动与不安。初夏是显微镜下光谱的一个明显的分界。不开空调会开始流汗了,皮肤往外渗出薄薄的一层汗珠,之所以是薄薄的一层,是因为天气还没有到酷暑难耐的程度,而且从纯棉白色短袖的粘黏程度也可以看出来——不是紧紧地贴在后背和因肥胖而微微凸起的胸部,只是轻微地吸取了一层汗液,使得体感如出门见人拿起一件还差一些就晾干的衣服穿。然而,在五月底就开空调这件事情,多多少少会有些不合时宜,只要不做剧烈的活动,不喝太热的水,不要做特别难的题,基本上是不会流汗的。但是,思索是否要开空调这件事的犹犹豫豫,正是初夏带来的尴尬。还有很多在春天或者夏天都理所当然的事情,到了初夏都变得犹犹豫豫:出门是直接短袖短裤呢,还是最好披一件外套;在快餐店点餐花了两分钟,一分钟都在考虑可乐要不要加冰块;晚上睡觉要不要盖被子,不盖夜深了怕着凉,盖了又会觉得热,会回到要不要开空调的纠结上。总之,初夏的焦虑似乎都与温度有关,在这样的温度里,所有的一切不是固态或者液态的,而是从固态到液态的过渡,是稳定状态的消失。初夏充斥着令人焦灼的粘稠感。

那最使我不能忘怀的初夏的焦灼,在我的个体经验史中,最早可以追溯到七岁那天也是这样的一个初夏的午饭后,我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上,她送我去上学,我直打颤。森严的学校、板着面孔的成年女班主任、会欺负人的同学,都是令我焦虑的源泉。我感到害怕,但是无从说,更无从逃避,只知道上学是不得不做的事情。在那天中午的打颤中,我掉了一颗牙。这使我更加惊恐。我把那颗牙放在手里玩了玩看了看,又怕妈妈看到,一下子扔到了路边的沙堆里。学校是一个不在乎你的冷和热、而一旦你表现出了对冷和热的过分关注就会被定义为是一个意志不坚定的人、由此可以推断出你读书也不会有好成绩、你上一次没考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几十年后当你因为贪污或者说了不该说的话锒铛入狱时你的班主任就会在蒙面采访中透露说这个孩子当年就特别怕热的地方。学校又总是最古板的,盛夏还没到的时候一定要求你穿长袖长裤的秋季校服,系了红领巾之后更是把校服内的空间转变为小型桑拿房。老师和同学、掉牙和蒸桑拿的种种粘稠感交织在一起,从此以后初夏就和学校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密联系。

再长大了一些的时候,初夏带来的讯息总是和大大小小的考试有关,这些考试关于分班和升学,同时给了所有人一个交代。初夏真正的粘稠感不在于这些考试本身,而在于把所有教辅都堆过头顶准备这些考试的时日。停用了十个月的风扇吱吱呀呀地转悠了起来,至今也没有造成过斩首的血案。圆锥曲线、求导和数列是会让人在初夏就汗流浃背的,它们对应数学考卷的最后三道题。焦灼感在怎么也算不出圆锥曲线的时候空前加强了,回顾往昔,恍然的是那时候我常常在语文考卷的八百字方格纸上思索人生,现在发现人世就是那道我怎么也没有解出来的圆锥曲线。小飞虫,应该是所有同学的公敌,学生时代感知到初夏的时候,就是有小飞虫前仆后继从窗外蹦跳进来、爬到每个人背上的时候、冷不丁落奋笔疾书的那只手上的时候。因为教室的饮水机里没有了水,所以也就只能忍住口渴。口渴是比饥饿更难过的事,因为饥饿不带来粘稠,但是口渴带来粘稠。你应该也有所体会吧,如同生吞了一条鲶鱼,那种黏但是滑的液体占据了整个口腔,而因为嘴唇干裂,又只好伸出舌头在嘴唇上下活动翻滚,安抚那些细密的裂纹,有的裂纹可能已经开始流血,所以舔舐起来已经慢慢地尝到了腥味,这就令口渴的实感更像生吞了一条鲶鱼。外加包裹在长袖长裤中的少男少女——几乎所有人都是如此。并不是觉得因为穿得少而会招致惩罚,是觉得和别人不一样就会招致惩罚。

初夏的整个晚自习,在和小飞虫的搏斗中,在口渴与做错题的不安中,正念里就是等着回家吃冰镇的樱桃或者凤梨。忆起整个学生时代的初夏时节,我似乎都被那种粘稠感包裹着。整个学生时代,我都被那种粘稠感包裹着。粘稠感消失了,粘稠感又卷土重来。

2020.6.1

写东西好怕时断时续,在这里说好,往后至少一周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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