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n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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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取行动!

荔枝奇遇

深圳市荔枝公園(圖片來自網路)

荔枝在北溫帶是並不十分常見的水果。至少在我幼小時候的縣城,還很難吃到。那是在大概兩千零三年前後,那時候荔枝是寶貝,鳳梨也是寶貝,但是人畜無害的鳳梨就可以吃很多,大不了就是鬧肚子。但是荔枝不可以,母親會罵,打掉我企圖再多拿一顆的手。“荔枝容易爛,所以都是拿福爾馬林泡出來的。”“知道福爾馬林是什麼嗎?是防腐劑!屍體解剖也是把死人泡在福爾馬林裡面的!”中國人對死亡的恐懼,總是在孩提時代就被教育起來。從那時候,圓滾滾的、果肉晶瑩的荔枝,就成為我眼中一個妖魔化的存在。

好了,現在真正的我必須要跳出來了。第一段的“我”顯然是第二段此刻的“我”安插的一個敘述者,至少在語詞表面是如此。只是因為要寫我在荔枝公園的真實經歷,所以想給寫作找一個由頭,把荔枝擬人了,說荔枝污名化了,荔枝顯然就會成為整個文本中一個巨大的隱喻,一個任何人都會察覺到的蠢蠢欲動的意義。這樣開頭可不可以呢?可以。但是我想,現在就更有意思了,寫作者突然跳出來戳穿自身的話術。在此就可以說明,“荔枝”是深圳五號線地鐵紅嶺站出口二百米左右荔枝公園的“荔枝”,是因為十分罕見而被污名化了的荔枝,是雖然外圍雖然包裹硬殼果肉卻柔軟無比的荔枝。

幾顆去了殼的荔枝靜臥在一盒什錦水果中。我端著盒子一邊用竹籤戳起一片水果吃,一面用光膀子蹭兩下阿強,讓他再吃幾顆葡萄或者幾塊芒果。那是八月的羅湖區,一切都是濕漉漉的,沒有風,身體高效地流汗。眾所周知,深圳是形形色色的人群聚居之地,在這裡,“來了就是深圳人”的宣傳語讓所有固有的標籤都會被淡化,而這種淡化本身卻是對自由的加強。在中國內地,一個同志能感受到自由的棲息地,無非四大一線城市,而最富有活力的,除卻江南地區的上海,非深圳莫屬。九九年出生的阿強同我的結識並非那麼光彩,還有些陰差陽錯的意味。

阿強何許人也?後面我會另談。但是這篇文章裡,我和阿強的故事不是重點。重點是正在吃一盒水果的兩個男孩子,他們今晚的目的地是荔枝公園。我隱隱聽說過這個公園,深圳蠻有名氣的同志聚集地,不過這好像也是阿強告訴我的。我只是有“同志公園”這個概念,知道南京鼓樓、北京東單。這些地方,都是中老年的同志群體居多,他們有的要麼明顯不同於傳統直人男性,被主流社會邊緣化,到此“流浪”,另一些就是看似更幸運地不顯山露水,混跡於茫茫人海中,其中絕大多數還娶妻生子,在明白與糊塗之間燃燒了半輩子,這個地方無異於是他們生命深淵唯一的光亮。不管怎樣,“認同”,這個看起來就像是“同志”的派生動詞一樣的詞語,是老少同志來此的終極目的。

荔枝公園是很大的一個市民公園,和每一個城市的市民公園應該有的場景一樣:樹下乘涼、談笑風生的老頭老太太,談情說愛的年輕情侶,廣場舞方陣。和這一切“上得了台面”的活動不同,同志們的活動據點在一個十分隱秘的地方。阿強帶我進去尋找“據點”,我比較放得開,想拉著他的手,他害羞些,老是甩開。打鬧之中,我就被他領到了公園內部一個園林景觀中。寺廟模樣的入口在深夜和燈光交相輝映下顯出地獄般慘澹的光景出來。在這一種詭異的氛圍中,阿強帶我走了進去。

世界不一樣了。首先就表現在,阿強瞬間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他不再是一個被牽手就會害羞的小男生了,他似乎變成了一匹受傷的狼,在夜色中變得興奮、狂野,並且嚎叫不止。有幾聲嚎叫從其他黑暗的角落裡傳了出來。出現的是一個小組織,小組織是四個人。領頭的是“大姐”。大姐從外表看,有一絲退伍軍人的味道,個頭中等,瘦瘦的,穿著寬鬆的短袖短褲,腳上撒著拖鞋,還有很標準的寸頭。然而,大姐一張口,就會把所有我關於他的設想都擊碎了,那是被主流社會稱之為“娘娘腔”的尖細聲音。他一下就看出我是新來的,可能是覺得我長得還可以,又是新面孔,也不敢太放肆,就把手伸到我的胸口隔著衣服摸來摸去了一會兒。阿強看見連忙打手,笑罵到:“我的人你也敢碰!”大姐又提高了小細嗓高聲罵回去:“小騷貨,還不讓姊姊摸了!”我有些尷尬,說實話,是什麼樣的人會在同志公園聚集,不用去也能想像出來。但是,身臨其境,才意識到自己和他們中間有種難以言說的鴻溝。我不知道,我同不遠處京基100星巴克精選店裡喝星冰樂的直人情侶們的差別,與我同這些張牙舞爪的底層同志們的差別,究竟哪一種差別更大呢?

但這個想法很快被我打消了,在這裡,沒有直人嫌惡的攻擊,只有同夥的曖昧。大姐身邊站著一個蠻正經的男生,有多正經呢?他的外型和氣質,穿上西裝,走在靜安區商業圈,不會有任何格格不入。然而,從他的打扮和與大姐的親密關係來看,他所在的社會階層也是比較低的。但是,他與大姐不同的地方在於,他總是沈默寡言,整個晚上,我也沒能聽見他的聲音。甚至在我逐漸適應據點的環境放開了之後,我出於對他感“性趣”也伸手去摸他,他也還是躲閃。另外兩個人,我的印象不太深刻了,介乎大姐和這位十分正經的同志之間,不太引人注意的。

更深入地走進去,也就更加全面地看到這個據點的全貌了:一個園林景觀,進了寺廟狀的門,右轉走一條曲折的走廊,這時可以來到一個平台上,平台四周裝點著典型的江南園林式樣的石欄。石欄上圍坐著一圈同志。其構成,據我判斷,是一個固定組織,外加新鮮血液。固定組織,不用說了,正是以大姐為首的四位,外加阿強,以及當晚未能到場的其他一些人。新鮮血液,很多都是因為出差、旅行來深圳,久聞大名,出於好奇過來一探究竟的。當然,也不排除有我這樣被固定組織人員帶來“參觀”的。但是,大家好像都不太說話,活躍的永遠是大姐。大姐不愧是領頭羊,非常熱情好客,除了我,其他的新面孔也都一一被他致以了“問候”。其中有一個大叔,面相看去將近五十歲了,穿著老幹部典型的襯衫西褲,氣質儒雅。在這個環境裡,他似乎有些慌亂,看得出他蠻想聊天的,卻又不知道聊些什麼,畢竟平台上的同志竟然全部是年輕一輩,平均年齡不超過二十三歲。而連結著平台的走廊不時也會經過一些同志,他們更多是帶著好奇的眼光打量一番,就被嚇跑。

其他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分佈,是坐在走廊邊沿供遊人駐足休息的寬坐凳上。他們看起來不是固定組織的一員——要麼是被排擠,要麼是無意與加入,還有就是因為並沒有特別經常過來,所以沒有資格。當然,有些人看起來也是和固定組織很熟悉,大姐一一叫出了他們在這片“江湖”上的花名。他們顯然無異於社交,只是想和身邊坐著的那一兩位朋友聊聊天、發發呆,只要在這裡坐下,真我就被釋放了,他們的放鬆被明顯感受到了。當然,同志天性就是,總是會搞些小動作,沒有一點點花花心思的人,不會來這裡。我離開平台,回到走廊上,一路走過,有人盯著我,有人衝我吹口哨,有人直接伸出手來摸我。我一開始非常抗拒,後來放開了,誰想摸就來摸,當然,碰到我喜歡的,要摸回去。

晚上過於漆黑,無甚可看,但是最隱蔽的地方瀰漫著最濃厚的慾望的火藥味。那是在園林景觀的湖邊柳樹下,剛好被景點警示牌遮住的地方,兩對同志在發洩靈魂深處的衝動。微微的喘息與低沈的嘶吼聲,同晚風吹拂過湖邊柳葉的場景構成了極其值得玩味的復調。一對同志在口交,另一對則在進行活塞運動,不停地抽插。阿強站在我身邊擔心地自言自語,又像在警示我似的:“在這裡做的常常都不戴套的,不戴套怎麼可以,會有艾滋的……”

一個有意思的地方是:煙。幾乎所有人都在抽煙。我會納悶呀:同志不是關聯某種程度女性身分的麼?那麼在此牽引下,同志不應該更多是拒絕抽煙才對麼?然而在這裡,如此難以理解的畫面的確出現了。這個同志據點的吸煙率無限地接近百分百。當所有人陷入一種沈默不語的時候,都在抽煙,大姐尤其是個煙鬼,他簡直是一根接著一根地抽。那些三三兩兩坐在走廊裡的同志,要麼嘴裡叼著,要麼腳邊就一邊產生了一堆煙蒂。明明滅滅,點煙、借火行為,便是在社交,沈默不語之間,吞雲吐霧反而令某種共識悄悄地達成了。而荔枝公園的據點,正是為了這種共識而存在。

我和阿強也在走廊上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我掏出一包南京,他抽出兩根,反將一根遞給我。點上煙,兩個人安靜了下來。他的手在無言中從我的短袖下擺伸進來,慢慢上移,摸到我的乳頭,乳頭處敏感的我開始喘息,我把嘴唇伸向他的嘴唇,舌尖開始纏繞、纏繞著……慾望,慾望,天地之間,除卻尚未消散的劣質煙草味道,所有的,就只剩下慾望了。

202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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