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n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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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取行动!

猛浪与暗流

早上起床的时候,一如既往地睡眼惺忪中刷起朋友圈,却意外地看到了对bilibili五四演讲视频《后浪》的一波又一波猛烈批判,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有没有变成一只巨大的甲虫。我并非二次元死宅,但是也在一个月前,成为了B站的会员,并且荣幸地成为了这个视频网站的DAU,甚至肉眼可见地每天身处其中的时间越来越长。这是在说,B站是有其吸引力的,它的确是“多元”的印证,用户群体的异质性在增加。然而这又并不意味着,我需要多么为B站说话,我的文化接受和B站的亚文化基调是反向的,哪怕现一阶段正在接受其教育,但是没有了B站,我的生活并不会被连根拔起,我尽量冷静地看待,只在最后述说自己的倾向。要说的不是关于《后浪》本身,或者说,因为对《后浪》的讨论本身成为了一种新的景观,以至于讨论这一行为吸引了我大部分的注意力,素以想谈谈自己对这场讨论的看法,然后回到《后浪》,回到B站本身。

何冰的B站演讲(图片来源于网络)


讨论的视角很多,总结为如下三点:

一、B站演讲本身是是在博取好感,其本质无非是一个借此打造品牌形象、吸纳潜在用户群体的一次商业营销行为;

二、B站演讲的图像愿景是年轻中产的自我意淫,跨洲旅行、跳伞潜水的昂贵体验无视了早出晚归的上班族、漂泊无依的草根青年;

三、B站演讲避重就轻,它在描摹一张私人生活领域的蓝图,但是对公众生活狡猾地缄口不言,它打着五四的旗号,可是取消了五四来源于一场声势浩大的公共议程讨论这一原初性质。

分别就上述三点讨论:

一、商业与商业化本身无可厚非,资本如同毛细血管,在生活所及处无不鲜活地跳动着,这是现代文明的生命力。B站从未跳出来说:我是一个公益网站,我只宣传价值观,我只关注人们的道德塑造。但是B站本身完全是一个商业产品,付费会员、借助直播或Vlog打造个体价值、都是关联这个商业产品发生的商业行为。Apple Store永远像一只巨大的商业怪兽,一只穿着Gucci的利维坦,矗立在每一个资本血脉喷张的精品商业中心,然而每个走进去的人都会迅速浸入一个被构建的糖果世界。柔和的全覆盖灯光、高饱和度色调搭配、墙上巨大画幅中长着雀斑或事没有长雀斑的人的笑脸都在和你说:买iPhone吧,买了iPhone,你就买来了长久的友谊、甜蜜的爱情、阖家的团聚甚至是世界的和平。本质来说,B站演讲的动机也就是Apple Store的设计动机,其本身是半公益性质的间接商业行为。这里就存在了一个反讽,在批判B站的营销动机时,批判者动用的知识牵扯到了品牌形象分析、用户客群痛点分析、推广渠道分析等,拒斥商业话语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成为商业话语的代言人,对于框架、模型、画像的熟练运用使得批判者反而成为共谋。

二、依据上一点,无论是被感动、还是不买账从而批判其宣传动机,都是在认可其是一商业行为,那么B站用户的客群画像想必是了然于心,既然如此,B站用一种IG风的年轻中产式宣传,不正是精准打击了用户痛点么。这也是为什么单纯的营销分析会给予好评认可。一个商业产品,不是救世主,它不是来宣告天启,它有它要触达的人,它其实没有要它的话被不想听到这番话的人听到的意思。当然,这是浅层的,第三点是最深层的东西。

三、如果只能看到B站演讲里的精致图像,对比自身从而怨气丛生,这是短浅的眼光。这一演讲本身强调的是什么?是中产生活吗?是自我意淫的岁月静好吗?不是,是行动。B站演讲没有告诉观看者应该做什么,而是告诉年轻人,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今天大家围绕着《后浪》讨论五四精神,互联网和商业化的勾结最应该被批判的地方,是沉默的大多数使得大拇指指关节运动被错当成是在行动,“发声”被高度动词化,从而真正具有反抗意味的物理行动被消解了,也就是被软化了的你和我。还有关于此篇演讲的大量语义分析,一个品牌说什么当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看它做了什么。对于B站演讲的批评,如雷斯林等评论说只关注了私人领域而不强调青年对公众场域的参与。但是可以看到的是,B站本身就是中国内地亚文化表达最集中的平台,亚文化群体在这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活力,优爱腾等主流门户网站的散点观看模式被打破了,弹幕文化在形成类似于community的东西,在弹幕里,嘻嘻哈哈的无营养成分少了,严肃认真地分析剧情、讨论文化、争论道德问题的弹幕充实在一方屏幕中。B站确实没有猛烈的后浪,但是B站在提供暗流。当下的政治对公共领域的控制是极大地延伸至私人领域的,出版自由的公共权利另一面就是阅读者的个人选择权利,很大程度上对公共权力丧失的愤怒来源于切身的私人利益顺带被侵犯。B站围绕着种种亚文化主体形成的话题、KOL及其相关关注者,都是涌动的暗流,是终有一日可以奔突而出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以野草为伪饰的地面的地火。B站对于私人领域的讨论和自由追求,“多元”是有目共睹的,无论如何私人领域在成长,成长到了一定程度,可能就会共同努力去要求公共话语。

根本上看,B站没有拒绝商业,对B站的批判也不是对资本的批判(不认同资本的现代人是荒谬可笑的,我看过有人在电影院看《我不是药神》,骂了一句“万恶的资本主义”,发了一张票根和大桶爆米花的照片,定位在新街口)。至少,批判B站其行为是商业运作的人绝不是反商业/资本主义者,只是在理解B站行为上存在错位。这一错位从何而来?个人猜想是从新冠而来。这里为何会产生对商业逻辑极大的不认同?是因为商业的叙事语调就是买下产品就是买下幸福,在极权自守与经济开发相交织的伟光正语境中会被误解为与之同调,那么反对当下政治形态的逻辑自然就会导致反对商业。不同的是,极权政治许诺的幸福是彼岸的,而资本运作能够产出的幸福是此岸的。但是新冠令一切都不一样了,眼下新冠已经成为一个国际政治议题,陌生文化的处理方式令我们瞠目,退回至三个月以前的中国,诬陷、谎言、权力滥用流布。李文亮之死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创伤所在,想必无数人都会在记忆遗失之前把2.6定为受难日。我们是没有像西方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的一代,也没有经历过父辈们遥遥怀想的文革或八十年代。非典的记忆又是模糊的。新冠是我们这一代的头一遭集体精神危机。如福山描述的,极权政治会给人民出一道在物质保证和尊严感中选择其一的浮士德难题,每个生活在墙内的人都必须接受一定程度的“下跪”与道德屈辱。如果说过往一切的审查、监视与喝茶还是可以愈合的细小创伤,那么新冠无异于在每个人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丑陋的巨大疤痕,不仅自身丑陋,还提醒了肉体过往所受的伤。于是,商业和政治都被理解为在许诺一个不会到来的“黄金世界”,但是大众情绪——尤其是青年人的情绪——已经走到了鲁迅所谓“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意”。过去,商业告诉我们生活有无限多的可能,但是这种可能是程度问题,是一根弹簧的柔韧性,而现在不一样了,新冠告诉我们的是生活可能不是一根弹簧,生活就是一块石头,或者另一根材质不同的弹簧。那么,商业所强调的那种可能性就灰飞烟灭、立不住脚了。我猜想,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报告都在预判“报复性”消费不会来临,因为促使社会大众去消费的那种心理动因被打击了。就我个人的消费体验而言,新冠之前,我热衷于消费,尤其是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奶油蛋糕、星冰乐无不是令心情重归愉悦的方式,但是新冠之后,我不会了,因为认为世界本身就是糟糕的的时候,奶油蛋糕也无法拯救,那还要奶油蛋糕做什么呢?回到B站演讲,这一从宣传营销同时夹杂公益的动机出发、回到美好愿景的商业行为就不被买账了。

这种不买账的根源就是戾气。电影《撞车》(Crash)讲述一起普通的两车相撞事故而引发的种族仇恨,我到现在都对这部电影印象深刻。一个还在几年前还会被叫好的“正能量”短片,何以在今天遭受如此嘲讽?是因为整体情绪的戾气深重。这种戾气是被迫接受浮士德难题的戾气,是买不起房的戾气,是下班以后漫天繁星的戾气。对于B站演讲根本性质的认知错位加以戾气,就形成了今天的批判局面。这大概是我的结论了。然而戾气终归是不好的,戾气是可以化解的,戾气的化解可以从不躺在床上开始,可以从减少发狗头表情的次数开始,可以从运动与主办社区活动开始。立意在反抗,指归在行动。我一直认为鲁迅的意义与其说是世界观的意义,倒不如说是方法论的意义,至少对于我个人而言是如此。行动是必要的,行动很渺小,但是并没有渺小到社交网络上的“发声”行为,行动在于放下手机与走出家门。商业是伟大的,资本的嗅觉异常灵敏,觉得不好的东西,我就用脚投票。互联网大跃进下,一个七十多岁一看就是被逼着用微信二维码收款的老太太,以后去她那里买菜我总记得带上平时不会带的钱包,而不是一边在网络上批判着,一边嫌老太太掏二维码的速度太慢。在社交网络上能够听到你声音、被你听到的声音或者与你讨论的声音的人们,都是一张网上的蜘蛛,而且这张网也就那么大,爬来爬去,也就那几只蜘蛛。看起来似乎有点危险,陷入中产意淫的可能并非是B站演讲,而正是B站演讲的批判者。归根结底,我不去否认B站和B站演讲的意义,我仍然认为,这是好的、应该支持的事物,正如我一个月之前付了费成为了会员一样。化戾气为浆糊。

看起来是最理想主义的又是最真实的:嗨,支付宝那么丑的界面,把整个国度的审美都教育坏了,但如果你现在开始拒绝使用它,它就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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