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n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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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取行动!

張家浜的水温

在我那些有關河流的夢境中,最後我總會成功逃脫的。

昨日去划龍舟,地点在世纪公园,一行十四五人,分兩條龍舟,自然要比賽,划龍舟本身就附著了強烈的競賽意味。你追我趕了一陣子,大家紛紛腰酸背痛起來,收起木漿到船艙內,有的是架在自己的大腿上,槳片朝外平放。我們開始休息,任由船漂浮至水面各處。喧囂城市裏這邊的確是難得一見的自然河流,甚至可以下水游泳,那些年近花甲的老頭,結成群,一個一個跳下水去。老頭兒分兩波,一波是這樣強健的運動型選手,一波是“姜太公”,面目安詳,體態清瘦硬朗,說到這裡,我突然意識到,我沒有見到過釣魚的胖子。岸上的和水中游的中老年男性們是那樣的,他們有自己的過活,夕陽打在兩邊高大建築物的玻璃幕牆上,從平板的橋下折射進來,這是我們在漂流中遇見的景象。

順著河流的這種移動它總是對我造成不安感,這種不安感基本來自於我為數不多的夢境記憶中有關河流的片段,到這裡也就編織成一片。在那些夢境裏,我總是在出逃,夢中的空間是接近無限的、任人擺布的,我就總是在出逃,在有無數種逃法的情況下逃無可逃。我懷疑我的夢境是由更高維度的生命體在搭建他們的樂高玩具時產生的。前陣子讀完陳春成《夜晚的潛水艇》,他總是在談論恍然大悟,那些夢與現實的陶瓷碎片摻雜在一起,他小心翼翼地分辨每一塊碎片之歸屬,無意識地拼接著碎片們,直至成形,恍然大悟每一片都有用,每一片都關係著其他任何一片。我在此時有了我的恍惚,我其實害怕廣闊的水域,這種恐懼類似於巨物恐懼或者密閉恐懼,差不多是深海恐懼症(thalassophobia)。但是河流終歸是好的,這種流動的、看起來生生不息的生態景觀,總是代表著即將獲得救贖的瀕死。當天晚上我同別人談論起白天我們任由小舟漂浮的時候,放著王菲的《假如我是真的》,那個時候我拍手和大家高興地講,“剛剛還一直在腦海裡想王菲有什麼歌是同水有關係的”,我在想著,於是最切題的一首歌就飄進了我的耳朵。“我願變作你,自由自在地流……”我描述起這個片段,是因為我晚上同友人說,當我在想王菲有關水的歌曲時,第一下出現在腦海中的其實是竇唯的《潸何水》。對於王菲這麼有靈氣的歌手而言,她是再明顯不過的流水型、或者說河流型的存在了。我作為自我認識係河流人格的人,多少理解。我們河流型的人,奔放恣意,也平靜,但是更多時候迴旋、周遊和奔突,等待我們的命運是被鬆軟的土壤吸收,四下分散,最後不復存在。河流型的人總是需要依賴河床,一個河流型的人必然尋覓一個河床型的人。竇唯是一個無比欣賞水流但是甘願做河床的人。我的人生波濤洶湧向前,幾次決堤,氾濫之後總是感激有新的河床收我。

以上是在漂流的時候看的想的,以及後來再談起這件事所補充的。而關於漂流本身,我下意識地把手探入水中,我意識到感受水流的必要。整個黃昏的龍舟一行,使命不在於爭哪一艘船第一,正在於此時此地我凝神靜思,視天地為無物,唯一的觸感是水流輕輕地滑過,是最上乘的天鵝絨般的,不,是天鵝絨所比不過的,因為水流更加連續。我感受水,水的溫度就正近於涼白開——夏天的涼白開,因為喝了太涼了會鬧肚子,但是畢竟無法在炎熱的天氣中喝熱的,於是等到燒開,等到慢慢涼了,但是等待的過程中要麼是粗心睡著了,要麼是突然要辦些要緊事,總歸是把水遺忘在那邊,再想起來,水已經比想像的溫度要低寫了,但是是喝了不太會拉肚子的——你明白嗎,就是那種程度的涼。但是,水溫,一個可以用精確數字反映的物理特徵,它變成我這一番顛來倒去的描述。自我矯飾的辦法是:溫度計,線段上無數個點,微分下有無數刻度,小數點不斷拉長,那麼每個數都不同,每一點溫度都不同,每一點都可以以我所講的那樣去描述,那麼就是無數的句子和話語。我已勝過普魯斯特,我已是繆斯,一切都從這裏來,我用來描述溫度的無數可能的句子,就將在虛無中糾纏,排列組合,糾纏出賈寶玉與馬賽爾的半自傳式小說。但矯飾畢竟是矯飾,矯飾的結局是承認錯誤:我不能判斷出水溫幾何,哪怕是給出一個區間長度合理的區間。我沒能做到。因為我不關注溫度,冷了穿多些熱了喝冰鎮可樂,這就是我對溫度的理解和回應。這太粗暴,我對於溫度太粗暴,於是開始自責。當時就覺得:有必要對自己進行溫度教育和溫度訓練。正正好好的零度是怎樣的?再熱幾度呢?便利店的冷飲櫃是開到幾度?那麼,那些經由鐵罐子傳到的溫度觸達了液體時,那些液體是什麼溫度?人體的體溫在37度,那麼37度是怎樣一個觸感?高三那年我讚嘆與母親最厲害,因為她總能兑出溫度剛剛好的水。說溫度剛剛好,那是一種那時那低令我喝完很舒心的溫度——剛剛好可以順暢喝的熱度。不過似乎人對溫度的偏好和耐受會改變,小時候去公共浴室,幾乎要暈死在水汽中,現在再去,只覺得盎然,渾身在熱水中舒展,上海很多日式溫泉,精緻是精緻,只是水不燙,不燙,就沒意思。

對水溫的這一種強烈的認知欲,它遠遠地呼應著一個月前的下午,我夥同幾個朋友探索浙江大學人體博物館首次看到真實而細密的人體的那一刻。那一刻我們三個小孩站在標本前,目瞪口呆。人的毛細血管太精妙了,這麼複雜和精密的機體,它無時無刻不在感受溫度的,而我卻難以描述清楚溫度、難以給任何一個溫度一個不會錯得離譜的估計,這就是我還要完成的修為。

在我那些有關河流的夢境中,最後我總會成功逃脫的。像《1917》中的士兵,躲過德軍重重砲火,墜入河流,在河流中遇險,又奮力前游,他最終上岸。我最後都上岸了,在我那些有關河流的夢中。我緩緩睜開眼,看著眼前夕陽下的河流,這應該也是我的夢境碎片的一部分,早晚有一天它會被嵌入更大的結界。我感到手指頭上一陣癢,放到眼前一看,是一隻老式西裝鈕釦大小的水蜘蛛,四平八穩地佔領我的拇指,享受著它的夢境與人體皮膚之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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