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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浦江上的彩虹橋】故乡的边界:被延展的、被重构的

如今我又回到了小时候长大的故乡。隔着窗户看去,滨海公园俨然门庭冷落,曾经的动物园和小火车似乎也已经闲置了。我很清楚,即使我回到滨海公园故地重游,我也无法真正回到小时候的故土。因为我幼年时代的金山石化不仅被空间范畴的经纬坐标所定义,也被时间范畴的史料志书所诠释。那个时代的石化特有的发展路径和身份建构,已经随着更大的环境的流变而在历史长河中翻篇了。 2022年7月4日作于上海

           2022年6月底,一架达美航空的A350客机从美国密歇根州的底特律起飞。这架飞机将跨越五大湖地区、广袤的加拿大的大部分、作为美国飞地的阿拉斯加,然后在白令海峡附近进入太平洋的上空,再经过日本上空,降落在韩国首尔。在韩国首尔,这架飞机将更换机组人员、再重新起飞,经过大约一个半小时的航程,抵达最终目的地:上海。在东八区时间6月29日上午5点30分抵达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后,我被送上一辆大巴车,作为唯一一个乘客,前往我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居住的金山区接受隔离。汽车从浦东机场出发,经由申嘉湖高速和沈海高速,向南方的海边驶去,在中午时分抵达金山石化,这座我称之为“故乡的故乡”、“童年记忆在此安放”的海滨卫星城。

         毗邻海岸线而建的金山铂骊酒店是我此次接受隔离的地点,这座距离上海最南端的海湾只有几百米距离的酒店也是我整个间隔年的正式开端。从房间的窗户向外看去,层次分明的三片水域把整张海景清晰地划分成了三段。最内侧的水域是滨海公园的内置人工湖,从滨海公园向海边走大约百米,就是城市沙滩景区。景区外则用一条闭合的大堤围出一片水域,作为城市沙滩景区在水中的延伸。城市沙滩附设的水域显然经过更精致的管理和维护,在日光下显出迷人的碧蓝色。跨过最外侧的大堤,就是色泽相对浑浊、字面意义上的大海了。自北向南的三片水域,划分并定义着故乡在时间和空间的双重维度上的边界。这三片水域在不同的时期,先后成为金山石化居民的“小城故事”在空间意义上的最南端。而最南端的每一次南移,都见证这座小城的前世今生,在时间的维度为它划出一条条无形的边界来。

從隔離酒店拍攝的金山海灘

        小时候,金山的海边只是一片错落着碎石的荒滩。紧邻荒滩的滨海公园是城市化的生活方式在这座小城延展的尽头。1993年,父母结婚时拍摄婚纱照的一个取景点就是滨海公园的那片绿地。六岁以前,家里的老人们总带我去滨海公园的游船上玩耍。人工湖畔有人垂钓,湖的右侧是仿照中世纪风格建造的石头城堡,左侧则是动物园。动物园中最常见的是成群的猴子,而最引以为傲的则是园中饲养的老虎。记得当时周围人最喜欢称赞滨海公园的话语是“这里有老虎,就像上海的西郊公园一样”。西郊公园现在的正式名称是上海动物园,位于上海长宁区。其历史可以追溯到1900年英美公共租界的裕泰马房。裕泰马房在一战期间又变成了高尔夫球场,直到1949年政权易帜。1954年西郊公园正式建成,并在之后经历了历次扩建,其功能和定位也越来越接近于专门的动物园。在1980年,这座公园正式更名为上海动物园。两年后的1982年,在上海最南端的金山,滨海公园正式落成。​

         用旧称指代长宁区的上海动物园、并把地理位置并不接近且历史上也毫无渊源的金山滨海公园与之对比,又称“上海的西郊公园”,似乎金山并非上海的一部分。这种看似奇怪的话语,折射出的是金山石化地区的特殊历史,以及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被这段特殊历史所定义的物理和心理边界。从海滨公园往北走大约半小时,能抵达位于南安路的金山卫抗战遗址纪念园。这座纪念园所在的位置就是二战期间侵华日军登陆的地点。换言之,南安路以南,曾经都是海湾、滩涂而非城镇。今日的石化地区,本身就是发展主义语境下围海造田、工业建设、市内移民的产物。根据《金山县志》记载,“1972年6月18日,上海市委决定上海石油化工总厂厂址设在金山卫海滩。”,“1972年12月25日,县委成立围堤土方工程指挥部,全县5.12万余民工为上海石油化工总厂承担围堤土方工程。至1973年7月5日,建成石化内海塘1道,长8376米。”伴随着这些工业发展导向的围海造田工程的,是一大批来自于上海市中心城区的技术工作者迁居到这座在滩涂上崛起的小城,其中就有我的祖父母。

         石油化工总厂,简称“石化总厂”,石化就得名于此。石化总厂的生活区逐步扩展,成为金山石化卫星城的雏形和基石。整座卫星城最初就是被石化总厂的占地所定义的。根据《金山县续志》记载,“上海石油化工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上海石化)前身为创建于1972年的上海石油化工总厂(以下简称总厂),是一个集炼油、化工、化纤、塑料四大类产品生产于一体的现代化石油化工企业。位于金山县境东南部,南濒杭州湾,北与山阳镇、金卫镇相连,西接浙江省平湖县界。面积7.20平方千米。”几年内,越来越多的生活设施在这座从荒滩上拔地而起的卫星城中被建立了起来滨海公园就是那个年代的产物。其服务的对象绝大多数都如同我的祖父母那样:在上海市区出生并长大,在工业界从事工作,随后响应石油化工总厂的建设需要,在1970年代中后期举家来到这片新兴的土地上生活。这个群体中绝大多数都说上海市区的方言,并有着对上海市区的共同记忆。在新世纪之前,金山区处于上海各区县中经济发展水平相对较弱的位置。在没有互联网和高铁动车、私人汽车也并不普及的年代,金山和市区之间的联系也远不如2000年之后来得紧密。同时,金山区的居民普遍使用的是同上海市区方言有较大差别的另一种被称为金山话的方言,且在那个年代日常生活方式也同上海市区有明显的差异。由此,随石化总厂一同来定居的“石化人”群体一度面临这样的困境:一方面,从心理边界而言,他们并不认同自己属于金山,而认为自己属于在上海市区的“老家”,认为那才是真正的“上海”。区别于金山方言的上海话以及关于市区的集体记忆是建构这种自我认同的关键工具。另一方面,从空间边界而言,石化确实远离上海市区、处于上海的最南岸。石化的日常生活以及各种适用的经社政策都和上海市区是有区别的。这种心理边界和物理边界的错位又造成许多老一辈石化人隐隐约约的疏离和失落感。

         把滨海公园和西郊公园相提并论,这种看似突兀的说辞,其实是2000年之前金山石化的一个缩影:在这座基于发展主义和工业化的逻辑而建立起来的卫星城中,日常生活的取向是被上海市区所定义的:上海市区似乎是一个遥远的、更优越的、值得效仿的、他者化的存在。我的幼童时期也总是充斥着这样的记忆:在节假日,举家乘坐绿皮小火车或者长途公交去市区,兴奋地谈论着“今天我们去上海玩”。我小时候喜欢动物,所以我们是西郊公园的常客。每次到西郊公园,临走时我总买上一堆动物模型,然后指着其中的一些,惊诧地和老人们分享心中的喜悦:“你看,石化所有玩具店里陈列的动物模型,同样的款式在西郊公园都有。但是,在石化最大的商场玩具店里也没有这个款式的狮子/老虎!”

         直到2002年,在我上小学前夕,因父母工作调动,举家又搬去了市区。记得搬家前的那段日子,全家欢欣鼓舞,而最激动的是爷爷奶奶。在那几年中,家里老人也在金山和市区来回搬迁居住,但家里始终在金山留存着至少一套住房。每年的寒暑假,我必然是要跟着奶奶或者外婆回金山度假的。可能是因为我出生长大的时代,金山和市区的经济社会发展已经基本持平,我能理解但完全无法认同爷爷奶奶辈面对金山的那种隐约的失落感。渐渐长大,我用更多文学化的语言勾勒对金山的喜爱:这里的慢节奏有一种海浪声里的静谧;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装载童年记忆的器皿。的确,在我渐渐长大、每年回金山度假的光阴交错中,金山本身的发展逻辑也在慢慢改变。

從隔離酒店拍攝的金山海灘

         2004年底,金山城市沙滩建设工程启动,并在2006年开始对外开放。2008年的奥运会以及2010年的世博会都让整个城市沙滩的扩建走上快车道。就是在那几年中有了现在的那条大堤,把杭州湾海域划出一片碧海金沙的附属水域。这片附属水域中可以游泳、有游船观光、也可支持各种水上运动。在之后几年,金山城市沙滩的沙排赛事也搞得风生水起。在2008年,刚进入中学的我写过一篇题为《碧海金沙不是梦》的文章。坦白说那时候也不会写什么,只是从各种媒体报章上摘录拼凑些漂亮词罢了。“碧海金沙”这个词在当时被广泛使用来形容金山城市沙滩的美好愿景。事实上,这也是金山石化这座卫星城自身转型的愿景的缩影和投射。​

         碧海金沙,意味着原本碎石遍地的荒凉海滩需要被翻新重造了。偶尔可以捉到小螃蟹的滩涂变成了人工植入的细沙,在之上又矗立起一顶顶彩旗飘扬的帐篷。碎石被挪走后的地方渐渐被高低错落的石阶和护栏替代。不知不觉中,都市生活的最南端从滨海公园被推进到了城市沙滩。关于都市生活的内涵的想象,也不再是“动物园里有老虎”云云,而是关于阳光沙滩、海浪和游船的期待。城市沙滩向着大海的方向拓宽了金山石化这座卫星城市的在空间意义上的边界,也在时间的意义上刻下更深的印痕。金山石化围绕着石油化工产业的工业化逻辑逐渐被建设旅游城市的定位所取代了。整个小城的发展逻辑步入新阶段,所伴随的是石油化工在整个经济系统中的支柱地位日趋不再。

         碧海金沙建成以后,因为越来越忙碌的学业,其实我没有去过几回。2012年之后,仅有的几次造访也是假期内陪着老人前去城市沙滩的外围绕行散步。在2008年之后,家里的老人们陆续搬回金山居住。但祖辈们并没有回到石化,而是到石化以北的山阳定居。石化地区以北的山阳被归入为新开发的“金山新城”。服务业、旅游业取代了传统的石油化工行业成为新的经济支柱。金山和上海市区的联系也越来越紧密。2012年的8月,金山铁路,也就是“22号线”通车。自此,从市区抵达金山新城最快只需要32分钟即可。金山的CBD(中央商务区)不断北移,原本的石化地区则显得越来越老旧乃至于被边缘化了。城市沙滩往南延展了物理意义上的边界,也让石化相对于以北的金山其他地区不再是明显的异质化存在,而金山相对于上海市区的距离也不再遥远。当发展城市旅游业的愿景逐渐超越了原本由石油化工行业主导的工业逻辑,随着石化总厂不再是卓异而特殊的存在,所谓“金山不是上海”或者“石化不是金山”那样略显哀怨和傲慢的说辞也已成为久远的过去时了。

         夕阳晚照,我在窗边看着沙滩上星星点点的游客逐渐缀满了整个城市沙滩,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夏夜,在晚饭后沐浴着略带盐味的海风,外婆牵着我的手,在布满碎石的海边散步,和大小金山岛以及浮山岛隔岸相望。2000年父亲去美国出差,母亲指着那三座小岛向我讲述时差和时区的地理知识。循循善诱的母亲和我比喻说,在这三座小岛更远处是无尽的大海,而无尽的大海背后是远在异国的父亲。当我们华灯初上,他那里晨光熹微。幼年时心目中这三座小岛仿佛就是我的感官所能触及的全部世界的最远屏障了。在三座小岛连成的屏障背后的世界只能用抽象的概念和智识去建构,而无法通过直接的方式被感知到。自幼我觉得石化很大,大到应有尽有生活所需的一切。在上学后的很多很多年里,我总觉得上海就是天下的全部。纵然如此,我也一次次试着跃出心中自设的安全区边界,去探索许多新的可能。十六年后,一架波音飞机载着我越过那三座小岛和背后的海洋,来到大洋的彼岸,继而又成为了无数未竟故事的新起点。

         如今我又回到了小时候长大的故乡。隔着窗户看去,滨海公园俨然门庭冷落,曾经的动物园和小火车似乎也已经闲置了。我很清楚,即使我回到滨海公园故地重游,我也无法真正回到小时候的故土。因为我幼年时代的金山石化不仅被空间范畴的经纬坐标所定义,也被时间范畴的史料志书所诠释。那个时代的石化特有的发展路径和身份建构,已经随着更大的环境的流变而在历史长河中翻篇了。

2022年7月4日作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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