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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地亞哥的季節雨】山巔之城還是海市蜃樓:華裔川粉的虛幻想象

舊文重發。原文作於2020年11月17日

我生活中多多少少也遇到過川普的支持者,特別是作爲第一代移民的華人和部分留學生,其中有一些是我家人的朋友。我也曾經嘗試傾聽他(她)們的邏輯並嘗試著去理解。同時,出於專業和興趣的緣故我也有比較多地聽過和看過川普陣營系統性的發言和主張。結合這兩者的經驗,我試圖在這篇文章提煉出一個“川粉語言包”——通過川普陣營的動員和華裔川粉的互動,來對川普及其支持者的話語和主張進行某種意義上的解構。這並不是一篇嚴肅的社會科學研究論文,只是作爲一篇私人專欄的博客來闡述我的一些個人看法。Again,看法僅僅是我個人的,和我的學校以及工作單位無關。

       一言以蔽之,川粉的“語言包”中一直貫穿著一條重要的綫索,那就是:用神話的、建構的國家認同來消解、掩蓋作爲本質的階級認同。這也是爲什麽訴諸作爲右翼價值觀的民族主義和傳統主義是川普及其支持者的必然走向。

      所謂的國家認同,就是用一個號稱包羅萬象的、涵蓋一切的,具有政治神學色彩的“美國”來凌駕於美國國内各族群、各階級、各社群各自的利益和認同之上,來試圖在“愛國主義”的旗幟下讓所有人“合一”。簡而言之,用川普的話説,就是“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讓美國再次偉大”)。川普始終以愛國、保護美國“免於他國侵擾”(當然這種“侵擾”是不是存在需要打一個巨大的問號,不在本文討論之列)的面目出現,如同他對於一切外來事務所體現出的警惕和反感,比如他在移民問題上臭名昭著的“建墻論”,以及他對少數族裔議員發出的謾駡:“如果妳們總是在抱怨,很簡單,妳們現在就可以離開……這些人痛恨我們的國家”。川普在疫情問題上也始終把其防疫不利的責任推卸給他國:他針對華裔及華裔的祖籍國發明了一系列污言穢語的謾駡之詞,來暗示病毒是來自美國以外的栽贓陷害,這就是所謂的Xenophobia。同時,川普也匆匆忙忙在1月底就針對世界上許多和美國有重要往來的國家地區實行旅行禁令(與此同時對美國境内的防疫卻極不上心)。綜上,川普試圖構建的敘事,就是存在一個“鐵板一塊”的“美國”,而這個“美國”有一個共同的利益和價值觀,而其本人作爲行政當局首腦,就是統領一切來守護這個作爲單一個體的“美國”的衛士。這種政治神學也可以在川普及其支持者在網路上各類危言聳聽的話語和發言表情包中得到印證:川普及其支持者往往喜歡在網路空間刻意展示通常意義上“國家”的象徵,例如國旗、國徽、國歌、國鳥(白頭鷹)等等意象,并且其主張的語言大多是以捍衛所謂“國家利益”為核心目標,例如川普同樣著名的語錄“America First, America First”(美國第一,美國優先)。總之,川普陣營的話語包就是將其特定的政治主張上升到國家利益的高度,并且通過建構“至高無上的國家,守護國家的川普”這樣的敘事來聲稱,川普的主張能代表所有美國人和生活在美國國土上的其他人的普遍利益。

       而這種國家認同恰恰是許多皈依者狂熱的右翼華人移民迫切渴望建構的,也有在右翼華人群體中得到積極的相應。例如川普支持者、持極右翼主張的何清漣竟然把例行的選舉上升到“守護美國與去美國化的終極之戰”的高度。又如同以侮辱BLM運動、鼓噪種族主義而聞名、化名“凌飛”的極右翼網絡意見領袖聲稱“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种族主义者,你把美国生生剥离成白人的、黑人的、华人的,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身份政治”的典型,你是美国学校左派教育的牺牲品。”可見,“凌飛”所秉持的恰恰是川普所試圖構建的國家主義敘事:將“美國人”的身份認同凌駕於特定的族裔和文化社群認同之上,并且假設“美國人”的身份認同有一個共同的價值觀和目標,而這種價值觀和目標可以超越“美國人”這個身份之下各種Sub-communities之間的分歧。

       提出“燈塔主義”(beaconism)的政治學學者林垚指出,許多中國的自由派知識分子(我認爲也包括定居西方的許多華裔移民)出於對中國過去某些歷史的慘痛記憶(這部分本文不展開),而對西方存在一種一廂情願的投射與想象,即擁抱美國保守派所構建的各種“輝格式敘事”,而無條件地、先驗地視美國為“燈塔”,類似“不証自明的正確的真理”。在此基礎上,我認爲不難發現的是,這些華裔背景、以漢語為母語的知識分子和新移民所想象的、奉爲燈塔的“美國”是一個單一的、具有某種清晰且可以被定義的本質和邊界的實體,而不是諸多矛盾混合體聚合而成的、邊界模糊的集合。例如,在川粉的眼中,白人、父權制、清教倫理、資本主義就是美國的“本質”(”We”),而“穆斯林、社會主義、福利國家”這些就被排除在(他們想象的)“美國”的邊界之外的(”They”),而至於華人,在華裔川粉的心目中自然屬於“邊界内”(We)的範疇(至於川普是不是這樣認爲,從他辱駡華裔的污言穢語中很容易得出答案),所以才會有華裔川粉高呼“穆斯林、白左、社會主義者‘入侵’美國,‘毀掉’美國”這樣荒腔走板的笑話。一言蔽之,華裔川粉心目中那個“燈塔主義”的單一化的、絕對化的、本質化的“美國”(由此延伸出一系列諸如五月花號建國、宗教建國、新羅馬、山巔之城等現代版的“神話傳説”),和川普所高舉的國家主義旗幟不謀而合:他們都無條件假設一個涵蓋所有人利益的、絕對化的“國家”存在,並試圖用這樣所謂的“國家”來給自己特定的政治主張和見解去背書。

      但這種敘事毫無疑問是站不住脚的,至少是偏頗的,因爲這樣單一化、絕對化、本質化、可以有清晰的邊界來定義自我和他者、可以統合所有人利益的“國家”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美國不是,任何其他國家都不是,也都不可能是。正如所有學習政治學和歷史學的人都讀過的、基本是現代社會科學必讀書目的Benedict Anderson的Imagined Communities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就指出,國家和民族的存在都是人爲想象和建構的產物,是一個浮動的、可以不斷被再定義的概念。按照想象的共同體理論,所謂的“美國”也是不斷被建構的,而不同的階級和利益集團必然會按照符合自身利益的方式去構建不同的敘事。

許多成長于1980年代以後的華裔知識分子,所接受的關於“美國”的敘事,其實很多都是經歷了Ronald Reagan治下再度保守化的美國的宣傳和敘事,例如紅極一時的電影《阿甘正傳》。所以每當談起各類“美國精神”的論述並將其quasi等價於“清教倫理和資本主義精神”,我就發自内心無法認同,因爲從我一個社會科學研究者的角度,我必須實話實説,這些都是白人男性傳統主義者所主導的具有階級性的定義,并不具有普適性和普遍性,因爲按照這種敘事,原住民、少數族裔、女性、性/別少數群體、穆斯林群體和社會主義者毫無疑問是被排除在正統敘事之外的,至少是被邊緣化的,而這種邊緣化、排他化的視角毫無疑問無法通過歷史和事實的檢驗,所呈現出的僅僅是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的壓迫、强者對弱者的消聲、父權制和資本主義的共謀、多吃多占者對多災多難者的霸凌。這種敘事根本不能也不可能涵蓋所有人,因爲所有人雖然拿著相同的國籍或者拿著來自相同國家的外國人簽證,但彼此分屬有著不同訴求的利益集團和階級,因而作爲利益集團和階級的聚合體的國家不可能涵蓋所有人的訴求。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從1950-1970年代的歷史出發, 我完全可以從我常常醉心其中的“垮掉的一代”、“嬉皮士”以及各類左翼政治爲綫索出發,串起“石墻運動”、“向華盛頓進軍”、“愛的夏天”、“羅訴韋德案”這樣的一系列高光時刻,配以《在路上》,《達摩流浪者》這樣的左翼文學作爲背景,上溯到歷史上的3K黨暴行、蓄奴制以及對印第安人的種族滅絕,來提出一條以“反抗”為綫索的左翼視角的敘事,和雷根、川普所提倡的“輝格史觀”形成强烈對衝。(這不是什麽新鮮事,這種敘事恰恰就是現在紐約時報的1619項目所倡導的,基於History of minorities以及History from below視角的敘事。我不是專注於美國歷史研究的學者,但作爲專注於東亞史和東亞政治的社會科學研究者我認爲,以上我敘述的都不是什麽高深晦澀的學問,而是學術界基本的常識)

既然不存在絕對的、超驗的、涵蓋一切人利益的“國家”,那麽許多川粉的假設就不成立了。例如在今年如火如荼的BLM運動中,川普陣營義正詞嚴高呼“Law and order”以此作爲動用國家暴力鎮壓民權運動的理由和依據,而這種論述還得到了一大批在美華人包括留學生和外籍工作者的支持。起初聽來,維護法律和秩序,自然是沒錯的,但這種主張的追隨者自覺或不自覺地給自己設定了一個先決條件,那就是:法律和秩序是超然于所有利益集團和階級之上,絕對公平公正的一個系統,而這個系統的正當性與合法性是不証自明的。但這個前提條件顯然是不成立的,因爲法律和秩序,特別是具體的執法機關和體現本届行政當局意志的行政令,是國家機器的一部分,而國家本身不具有一個不偏不倚的、統一的利益目標;至於“秩序”,更加是可以被主觀定義的了。現實是,代表保守派的川普集團是本届美國行政當局的主要構成,那麽作爲行政當局意志體現的“Law and order”必然是按照本届行政當局的立場來定義的,體現的是川普集團的利益而非普遍的全民或者絕大多數人的利益。基於此,反對川普的BLM 和Antifa被當作暴力分子遭到針對,而支持川普的種族主義組織Proud Boys卻收到川普的稱贊就不足爲奇了。當然我不是說鼓動暴力,而是説“一刀切”地支持“Law and order”乃至於用零星的暴力事件否定民權運動的合理性和正當性這個做法本身也沒有合理性和正當性,因爲Law and order也是被按照特定的敘事、特定的利益集團和階級立場去人為建構的,而非本質性的事物;因爲Law and order本身也依托特定的系統(system)而存在,而系統本身的合理性和正當性是可以被質疑、被挑戰、被解構的。

回到討論的核心主題,川普的一個常用語言包就是“用基於政治神學建構的國家認同來消解紛繁複雜的階級認同。”川普試圖告訴幾乎毫無共同利益可言的白人種族主義者和處在絕望之中的George Floyd的家屬,他們有共同的利益,他們屬於同一片屋簷底下,而川普自詡為這個屋簷的守護者。爲了掩蓋這種站不住脚的粉飾太平式的謊言,川普必然要高舉民族主義、國家主義、傳統主義、保守主義、本質主義、資本主義、父權制、輝格史觀這些右翼的主張,因爲任何建構主義和解構主義的思潮都足以衝垮這些建立在沙灘上的城堡。而這種語言包恰恰滿足了許多拜倒在“燈塔主義”下的中國自由派知識分子和華裔新移民的願望:被接納為(他們所想象的)“美國”的“一份子”,而在自認爲達到了這個目標之後,他們又站在“我們”的角度,試圖阻止更多的“他們”成爲新的“我們”,於是華裔川粉就誕生了。

但是,這種語言包的推廣和運用有一個最根本的問題,那就是,川普對“國家”的定義和華裔川粉(特別是缺乏英語能力的一部分新移民)對“國家”的定義,是否使用的是同一個標準?換言之,當華裔川粉認爲自己“完全融入”的同時,川普究竟把他們定義爲“國家邊界内的我們”還是“國家邊界外的他者”?我想,答案並不難尋找。川普作爲生長在東海岸的英語母語者,且在賓夕凡尼亞大學接受了大學本科教育,他不可能不知道在英語語境中,Chinese/China不僅僅指代作爲主權國家的中國及其行政當局,也同樣指代文化意義上的華人、華裔,甚至在許多歷史語境中,這組詞匯就是對所有東亞裔和部分東南亞裔的統稱。基於此,川普反復説出的諸多關於病毒的污言穢語,就已經很説明這個問題的答案了。有些人幻想得到許諾的山巔之城,但最終發現當被販賣的虛幻想象破滅,得到的只能是海市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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