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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地亞哥的季節雨】一個留學生的川普噩夢

舊文重發。原文作於2020年11月11日

11月6日的早上,加州聖地亞哥是一個不常見的陰雨天。雨聲中醒來的我打開手機,紐約時報的推送,“Biden Beats Trump”(“拜登擊敗了川普”)赫然映入眼簾。“噩夢結束了。”我如是告訴自己,並撥通手機告訴我遠在上海的家人。“你回來的日子也指日可待了。”我的父母在電話中如釋重負。因爲川普針對新冠疫情的旅行禁令,畢業後留校擔任研究工作的我出於返家探親后無法直接回到美國的擔心而被迫放棄所有的假期,與我的家庭隔絕在大洋兩岸。

           是的,終於結束了。我仿佛做了一場四年的噩夢,在一個淅淅瀝瀝的雨天結束,又如同一縷晨曦穿透雲層,讓我感受到久違的溫暖。這一場噩夢遠遠不止旅行禁令和隨之而來的“華人病毒”,“中國病毒”的咒駡,而在我眼中,這些令人困擾的至暗時刻只是這一場四年的噩夢的一個縮影。得知川普敗選的消息,我在華府的朋友在社交媒體上分享了一段民衆歡慶的視頻。敲鑼打鼓的呐喊讓我想起四年前川普當選時那個晦暗的下午。

           我和我的家人都對美國充滿美麗的想象。作爲改革開放後成長起來的一代理工科知識分子,在2000年前后來美國工作和訪學的經歷讓我的父母深深折服于美國的現代性,著名的電影《阿甘正傳》也成爲他們心目中“美國精神”的絕佳詮釋。而我則在《達摩流浪者》溫潤隨性的文字中完成了對美國想象的建構,並在政治科學的學習中瞭解到美國六七十年代光輝燦爛的民權運動,諸如“向華盛頓進軍”和“石墻運動”,成爲一個社會民主主義思想的支持者。我在美國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 Diego)就讀國際政治。當我來到美國,我發現我和我父母的想象都有那麽一些的偏差。或者説,在我們原本通過書籍和影視以及在美國短期生活獲得的關於美國的認知并不包括隨著川普上臺而帶來的無序、混亂、以及種族主義。

           作爲本科和碩士都在攻讀政治學的學生,我對於美國政治的關注自然會比大多數人更多一些。我對於在電視熒幕上看到的川普對西裔特別是無證移民的謾駡極其反感:我所居住的聖地亞哥坐落在美墨邊境,與墨西哥的來往極其頻繁。我的同學中有許多西裔,幾乎人人都有拉美朋友。在生活中,幾乎每一家店鋪都有拉丁裔的服務人員;在學校裏,我也有許多善良真誠的拉丁裔朋友;通過學習我也知道,無證移民也有非常深刻複雜的歷史因素,不是簡單的“合法”和“非法”就能解決問題的。我在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學習期間參與過給蒂華納附近難民營的捐助食品活動,也支持過校友對難民的其他救助活動。倘若說這些只是我個人出於左翼政治理念而對川普不認同,那接下去發生的事情就是切切實實對我這樣一個國際生的學習生活造成的傷害。

           2020年,隨著新冠疫情的爆發,本就在貿易衝突中的中美關係陡然降至更令人絕望的低谷。1月28日,原計劃來到美國陪我度過春節的父母告訴我,因爲川普下令對來自包括中國在内的多個國家地區的旅行限制,他們無法按照預期計劃飛抵美國同我見面而被迫取消旅行計劃。尚在無法與親人團聚的壓抑之中的我迅速產生另外的諸多擔憂:川普作爲總統公然跳動的種族主義,川普政權越發不近人情的就業移民政策,以及川普政權糟糕的疫情應對。

           自今年二月初起,網路上就不斷有亞裔因爲出於對疫情的恐懼戴口罩而被辱駡,而川普在公衆場合連續不斷地用“中國病毒”這樣的種族歧視語言來稱呼新冠肺炎,讓我們這些在美國生活的華人感受到極大的不安全感和憤怒感。誠然我們來自中國,但并非每一個來到美囯求學和工作的中國人都是在政治上懷有和美國進行對抗的意願的。坦白説,對中國政府的很多做法,我自己也有許多個人的看法。但無論如何沒有一個人需要爲自己的族裔和國籍來道歉,也沒有一個地區需要為發生在本地區的病毒疫情而成爲衆矢之的:且不論新冠疫情的發源地學術界尚無定論,縱然真的發源於中國,那只説明中國是第一個受害者,而非加害者。遭受疫情襲擊的國家和族裔理應得到更多的同情和關心,而指責疫情爆發地的行爲無疑是一種另類的蕩婦羞辱。

           甚至,從歷史和政治的角度而言,川普的用詞針對的不僅僅是作爲主權國家的中國,也包括所有的華人乃至於東亞裔社區:在19世紀美國西海岸發現金礦之後大量華工來到三藩市,成爲東亞裔族群湧入美國的開端。可以説在很長時間内,“Chinese”這個詞匯不僅僅是針對華人,而是對包括但不限於日裔、韓裔和其他東亞族裔的統稱。我所居住的聖地亞哥曾經擁有最早的唐人街之一,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和城市的變遷,聖地亞哥市的唐人街已經不復存在,只留下兩個石獅子。我也曾經專門去探尋過這座城市中若干中國記憶的碎片,而當我想起我們的先輩曾經在這片美麗的土地留下屬於自己的貢獻,當我想起我的父母從小告訴我美國是如何一個美麗、多元、包容的國家,看著電視節目中和媒體上這個國家的總統竟然在官方發言中稱呼我的族群、我的母語、我的文化是“病毒”,我感到無以名狀的悲哀和蒼涼。

           美國的疫情不斷爆發,逐漸看著那麽多的數字,我們都已經多多少少麻木。我也不知道是因爲對疫情的習以爲常而麻木了,還是因爲時不時有比疫情這個“天災”更令人擔憂和憤怒的“人禍”使我們無暇顧及疫情的井噴式爆發。我預定將在今年六月完成碩士學業,但我計劃申請明年秋季的博士入學,因此會有一年的空窗期。我在四月份就獲得了一份在我們學校的一年期助理研究員工作,但需要等待我的OPT(選擇性實習培訓)獲批才能辦理入職手續,但自五月份起,川普及其支持者就不斷鼓吹要廢除這一個延續了幾十年之久的留學生畢業工作項目:我有很多的校友都是經過這樣的項目最終在美國長期工作定居,成爲給這個社會帶來活力和愛心的新成員。看到這一消息,以及在中國日漸濃厚的民族主義情緒影響下反美謠言滿天飛的微信中流傳的各類假消息,都令我和我的家人分割在大洋兩岸寢食難安。第一次我感受到這樣的渺小,又如此的無力。

           這樣的恐懼持續了大約兩個月,雖然傳説的各類謠言并沒有成爲真實,我也順利獲得批准入職,但許多我的同齡人就沒有那麽幸運了。川普先後針對工作簽證和訪問學者簽證進行了禁止入境,理由是”保護本土就業”,同時針對”軍民融合”背景的中國留學生做出了一系列的入境禁令,至少數以千計的中國留學生被取消簽證或喪失工作機會而被迫回到中國:與此同時,隨著疫情的爆發和中國國内民族主義的湧動,中國輿論場對歸國留學生的貶損和侮辱也不斷在升高,加之一票難求的機票以及嚴格的隔離政策,許許多多并未違反美國法律,同樣也對美國充滿美好的期待,努力學習,認真工作的留學生最終在疫情中直綫下落的中美關係之間成了被殃及的無辜受害者。

           川普聲稱在其對華戰略中把官方和民衆區分,但他做的實質上是用毫無道理的手段强行把中國的民衆,特別是在美國生活居住的中國公民,作爲打擊對象。“微信禁令”則是這個夏天的另一個噩夢。在嚴格的互聯網管制下,微信成爲爲數不多的可以不藉助VPN溝通海内外華人的通訊工具,也成爲我和我家人的聯係的最常用渠道。川普聲稱微信妨礙了美國的國家安全,而在8月初下達行政令,將在9月中旬起禁止微信在美國的下載和更新。此命令一出,我身邊的好友都感到無比的緊張和壓抑,不是因爲我們多麽喜歡微信,而是我們不得不依賴這一項我們也頗有微詞的通訊工具來和我們在中國的親人聯絡。我們中的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其實也不認可中國封禁Twitter, Facebook, Instagram的政策,但這些政策也並非我們所推動設立的,事實上我們也難以改變這個現狀。喪失了微信的我們無法和我們在大陸的親朋好友聯係,而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是:我們不得不依賴微信。而通過懲罰受限者的方式來達到所謂的“捍衛言論自由”,這樣的邏輯不荒謬嗎?可惜的是,川普政權擁抱的就是這樣荒謬的邏輯。所幸的是,川普的微信禁令最終被位於加州三藩市的聯邦法院駁回了。也正得益於此,我和我的家人尚可每天正常聯絡。

           想來也是悲哀而又荒謬:是什麽樣的惡政,會讓普通的留學生無法回家探親(回家後就回不了留學所在國),又險些無法在科技如此發達的互聯網時代和家人保持基本的聯絡通訊?這些簡直無法想象的荒謬情形都已經真實發生,正如同曾經無法想象的川普會當選爲美國總統,也確確實實在發生。過去的四年是如何一個失去的、動蕩的、無序的四年?而作爲無辜的受害者受到的傷害,又要多久才能把他們的傷口撫平?即使在政治學領域獲得了我的學士和碩士學位,我的心中也依然沒有答案。但我知道的是,這一切,如果僅僅定義爲所謂的“川普時代”,總算是要過去了。四年前,川普在就職典禮上說“等了太久了”。我想説,是的,我們等這一個晦暗的時代的終結,等了太久了。

           川普之後的時代,依然是一片混亂,有些事情也許也難以回到從前,但至少我們可以暫且從壓抑的新聞中脫身,深吸一口氣,然後告訴自己:一切都會變好,對明天請充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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