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zelmori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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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里


/Hazel

1


从杭州离职回到奶奶家已经住到第四个月,眼见十二月过半,一年竟然马上又要走完,家里又要聚上一伙人,干杯、祝语,像打完了一场全新的胜仗一样,每条街道都会是扫不完的红色、金色的粉末,这时候下一场雨,不知会招致多少骂声,就怕喜气被打湿了。喜气在县里的人看来,就必须是干燥的,因为县里人说喜丧不掉眼泪,所以喜事必须配上煞蓝的天和晒到晃眼的水泥地,一年四季都这样,再热也算老天的恩赐,喜气和火气连在一起,大家才觉得是好日子。


林三菏不这么觉得,邻居家一个阿婆去世,享年100岁算是喜丧,阿婆去世的时间还是在正午,邻居的阿姨说旭日东升比不上日头高照,那太阳当头照,吉利、好兆头。酒席的排场很大,街里街坊都说要沾沾喜气,林三菏到酒楼的时候几乎满座了,还是邻居阿姨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阿姨脸上冒着团红的喜气。林三菏是真的搞不懂,享年100岁和考试的100分竟然能给人的脸上贴上相近的颜色,她上周去了朋友小孩的一周岁生日宴,大人手上拿着的几样物品中刚从银行取出的一沓100元现金的阳光螨钞腥味被强烈推荐,首选中的首选,客户是小寿星,销售是围成一圈的亲戚朋友,小寿星被抱在奶奶的怀里,看着波纹晃动的红色钞票一把逮住,大人们乐得像连襟受奖,因为100是母鸡下蛋,有一有二有三,无穷无尽的,见者有份,大人是从一张100元纸钞看到了多倍的100元纸钞,所以100岁的福气,也人人有份,喝一杯酒,就瓜分到几年的寿命,差不多就是这样?


阿婆家已经四代同堂,来敬酒的阵仗很大,说一些感谢的话,在发育的小朋友喝饮料喝到肚皮鼓起,印着「HAPPY FRIDAY」字样的T恤衫下饱满地藏着隆满的胃部,像周日避讳着周一的到来那样,小朋友在大人齐伙的「干杯」声下,将饮料仰头一口气喝光,然后依恋地将脸贴在家里大人衣服侧后方的阴影中什么也不敢说,找准热闹的间隙偷偷打个嗝儿。他还不知道喜丧到底也是丧,只学着大人们的脸色,举起酒杯感谢宾客的到来,大方地把长寿的好运分给每个一饮而尽的问询者。来宾们问好,再询求长寿的方法。


想到自己也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大人拉着敬酒过,只不过不是喜丧,是糟糕透顶湿漉漉的丧事,不止大雨蛮横,连逝者的享年都不争气,父亲当时只有42岁,林三菏参与时的年龄为16岁。


2


S县在沿海省份的群山中,热起来灼人晕眩,下起雨来整个县城又四处淹水塌方,特别是流经县里的河流,河水满过岸头,沿河的走道变成沉没的石头,学生头造型的树也被压到水下,水涨的时候容易接收想要跳离水泥地的人们,他们不想第一时间被往来的行人发现然后被动地期待营救,就会选在这样的雨天,湿漉晦气。


父亲是县里中学的语文老师,发表过一些作品,前几年算是有些名气,家里的固定电话时常响起,父亲徐徐接起,只等对方先开口问候。


「是我,嗯……闲余的稿子有是有,但是还得再做些改动,可是时间上估计赶不上了……对,你能帮我看看是最好,可你也知道我的,自己的稿子不太喜欢由别人改动……要不你再问问别人吧,行。」


父亲的身子懒懒地倾向电话机的方向,另一只手傲慢地佻弄着一旁的绿植叶子。若是讲起耗时的电话,就轻敲几下木桌的桌面,见林三菏有了动静就朝她招招手唤到近处,用指尖凑在一起笔划了简陋的长条形状,意思让林三菏取来自己够不着的电视遥控器,一边嗯嗯应着电话那头,一边切过几个频道后才停下。


林三菏能看电视的机会本来就不多,又因为父亲没课的时候就闷在书房里写作,为了方便照看林三菏,父亲将林三菏也关在书房里。书架上没有什么书,父亲常常是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翻看后就随手摊在桌面上,父亲需要多少灵感、慰藉,摊开的书才要堆作一浪浮世绘中的波涛。


书房的所有成了父亲最真实的映像,被强制接收着父亲的另一面,包括林三菏,她是父亲的一页纸片,密密麻麻,细小到一片发丝的毛鳞都锁清着父亲的样式。林三菏通常被指定坐在某叠捆绑固定好的书堆上看些简单的儿童绘本,再不然就是在父亲从学校拿回的一沓A4纸上涂画,枯燥到常丢了神,又被困倦暖好,父亲的异样在这时候敲醒整间屋子,他旁若无人得大声诵读起诗歌,常常是重复的一首,声调像踩过那堆摊开的书,高高低低的,声音到极轻的尾巴打点抖,然后父亲就久久地闭着眼,从林三菏的方向看来,挤起的细痕像无力飘展的蛛网,总有些闭合成圈的轨道,更多是没了终点。


林三菏能够独立看不注音的《格林童话》大约是在小学四年级,父亲沉闷的捶桌声经常是在皆大欢喜的结尾处响起。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王子和公主最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读到这里,团圆和温馨都被锤散了。


林三菏憋红了脸也不敢放松喘气,直到习惯了父亲突然的激昂与自语,她都守得本分,被当作不发一言的台灯、书本、钢笔都无所谓。


 3


父母离婚,6岁的林三菏被判给了经济状况稍微好点的父亲,母亲再婚后就跟着男方去了上海,只有过年会打一通电话问问林三菏的近况。母亲是婚内出轨,虽然邻居总细细索索地议论父亲是因为「丢了脸面」才逐渐变奇怪,要真的说这些话,林三菏是站在父亲这边的,离开的母亲才是没了脸面的。有印象的是母亲离开家的那一天只拖了一个行李箱,再后边是林三菏成了行李箱的负重,孩童的泪水好沉重,猛猛地在脸上一道一道刷出不会干涸的泪痕,许是因为这样,母亲才会走得磕磕绊绊的,但也总在离开,以至于她脑中只装住母亲的背影。


酒席上林三菏又一次试着去揣想父亲为什么会选择成为自己生命的句号,是不是因为作为婴孩哇哇落地时的啼哭总是主动又太过响亮,所以这段结束的答卷至少要做到主动才够得上及格?马路边的横幅、学校宣传栏上清楚写着的「珍爱生命」这样被违反,可是新的横幅被换上,「珍爱生命」的标语被忘记,被过期,所以生命是这样首尾对称?


后来父亲再无作品刊在各大期刊的目录中,电话只要响过一声,父亲用手指夹着笔就立即接起,殷切地问好,再报上自己的名字。父亲闷在书房里的时间先是吞掉一部分的夜色,再是将日色显露前的所有酣静都跳过。因为父亲不喜欢创作时候有过分的嘈杂声,家中的电视机只好是哑默了的,林三菏就算在周末的早上特意早起,坐在电视机前灵验了自己诚心祈祷的点播台随机选到喜欢的动画,也还是只能从动画人物「a、o、e」的嘴形判断出谁是拯救伙伴的主人公,他们有多热血,也算是激烈的,可就是与父亲的情绪激变不同。从那些背景色来说,父亲和他常读的舒尔茨小说昏黄相近,挥不散的浓烟呛得封闭住他自己的感官,父亲的体内一定是最最干净纯真的,林三菏清楚这一点, 他那些无措的肢体扭摆,呃呃的哭腔,几乎就是纯洁的婴孩样子。

 

上中学后,林三菏只有周末会被强行要求呆在书房,父亲在自己书桌前狭小的余地上给她添置了一套单人桌椅,正好和自己的书桌面对面,这样一来,林三菏就听见了父亲写作时的每一次叹息,每一段笔尖犹豫的空隙,还有那些发泄在纸上的墨水点渍。父亲书桌上摞起的书本实在太高,歪歪斜斜像渐涨的浪头,林三菏也只好小心翼翼的,她再看父亲日渐像个失败的冲浪者,书写的速度变慢,大多数时候都不再把书合上专心写作,而是在垒好的书堆中抽出一本又一本,参阅再参阅,没了灵感,最后只把他人书写的片段搬到自己的笔记本上,看着面前了无生气的父亲,想到这个浪头若是打在他身上,脆弱会将他深深地拍进海底,那里绝不是海底总动员那样充满欢趣的地方,而是海底大消亡的末日纪。这样想来父亲的死亡似乎早就有所征兆,一次次的预备备,消沉下去,短跑冲刺,终点的红色条幅没能被拦腰冲破。后来林三菏读了袁哲生《寂寞的游戏》,这时候再闪过父亲在书房里拿笔一句句抄写书里段落的样子,字句间都是父亲躲藏才华穷尽的游戏,尽管假模假式扒开一一析清内心的哀凉,到底也还是借了别人的笔触来拟概完自己的一生。


走出书房的父亲则是另一副模样,稳定得像晴天时家附近小湖没有涟漪褶子的湖面,每天按时给林三菏做好三餐,家务活也做得麻利,对人温和有礼,对学生也有耐心。父亲从来没告诫过林三菏不许往外说他在书房里的失态,甚至走出书房,父亲就像忘记了那一切失态,也许是没意识到?林三菏觉得父亲或许将自己当成了书房里同他最亲近的物件,能让他不用介意地搂抱自己的另一面,再将那个完整的他圈在另一个空间里。因此父亲的失衡也只是原模原样的从那个房间里走出来,他会长时间呆坐在沙发上,听说在学校上课中途这样的片段也时有出现,所有话语后面衔接的符号都跟着静止隐去哪里了。


邻居的阿姨是父亲同组的教师,她喊住准备进门的林三菏,像招呼好运那样热情。


「三菏,最近瘦了些哦,饭有好好吃吗?你爸来不及给你弄,来阿姨家吃,别客气哦。」不是有没有的关心,是能不能的好奇,好像她都有了答案,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


林三菏和父亲从某种程度来说确是同担折磨的共同体,虽然不能明确地说出什么,但是她知道父亲靠这些只被抄写和诵读的书本果腹,求救,得以继续生活之后再有力料理林三菏的早中晚餐,她算是间接被父亲痛苦的渊薮哺育长大的,旁人打探父亲的兴致,连她都一同冒犯了。


「都有按时吃的。」反感再进一步的窥视,林三菏很快开了门又更快地锁上门。


书房里会刮起过境的台风,凌厉的窗帘角将父亲划破,一道一道让他伤上加伤,木地板留下单薄的纸片,茶香的碎叶,泥泞的墨渍。父亲的头发早已乱糟,像受惊的犬类那样惯常地缩在藤椅的一侧,微微坍陷的安全域以暗沉的色泽区分属地,那里连林三菏都不能逼近,仅仅是简单的触碰或唤响,两人多年里默契的和谐也会被惊吓打扰。


又对着父亲的书桌,林三菏在作业簿上工整地抄写课后生词,每个字的底部都紧紧黏坐在分行线上。父亲的手写稿最初也是俊秀工整的楷书,什么时候起每一处落笔都洇开了他的停顿,与其说是汉字,更像是为了快速记录思绪的半边字,零散潦草,意义不明。林三菏更愿意将父亲想作是冒险家,是探索者,只可惜他总不是神秘的卜算人。


4


有的周末父亲会带上林三菏,开着家里那台移动纸箱样式的桑塔纳汽车去到距离县城一小时车程的荒地露营。通常在周六的傍晚出发,荒地原计划是要建成一处观光点,后来就像县城中无数被废弃,荒冷颓败的烂尾楼那样被空置在原地,这里还留有一座巨大的风车。风车算是小城里洋气的建筑,若是再遇上晴好的天气,风车的斑驳和废弃的颜色都被迫框进不同婚纱摄影工作室的镜头里,新人在掉了漆的风车桩前含情脉脉地对视、轻吻,所有摆弄都是幸福,掉了漆的桩面不是问题,Photoshop可以还它新生,一次一次被纳作新的祝福。


林三菏在隔壁阿婆的白事酒席上忆起父亲投河的那天好像也是周四,学校固定的作文日,午饭的时候她正和父亲说起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是《最喜欢的季节》。


「爸,你听听看我写的,‘S县的秋天间隙在漫长的炎热和湿冷之间,在这里生活,我们不会依据二十四节气或是月份来准确划分出秋天。盛绿的树叶下藏着叶尖开始泛黄的旧叶,它们从内至外的败落,脆怜怜的内核需要拨开才能够被发现……’」


父亲总读的那首诗是波德莱尔的《秋歌》,丧钟敲响,早就准备好告别。他是跳进河里的,没有目击者,但林三菏想父亲一定是像跃出水面的鱼那样,短暂地离开包裹着自己的存活先决条件,再几秒地破入氧气的冰河世纪,入场券是一次性的,用后即毁,他的溺毙是因为身体的求生机制出现故障。


究竟是哪一刻父亲才决心冲破终点的红线?好像是那次露营。林三菏一直到暑假开始才发现父亲整晚整晚都睡不了觉,疲态在他的脸上梭出累累皲痕,散在冰箱上的板板药片还是上次瞄见的样子,父亲也许想硬撑过去?暑假过半的时候,父亲难得有了兴致,说看了天气预报最近几日都会是晴天,星星会很好看,问林三菏想不想再去荒地露营。


林三菏有意拒绝,上了高中后自己便很难再将父亲愈加出离的行为状态归置到心理课上老师所说的健康范畴内,但是长时间被浸泡在父亲的真实脆弱中,自己早已无法叛离那个场域,见证父亲精神状态日比一日飘荡的自己是失语者,是共担悲伤的崇拜者。


夜里林三菏从帐篷里摸爬出来要解小便,看到父亲坐在帐篷外的折叠椅上,因为椅子材质的关系,父亲看起来比在藤椅上更为深陷其中,更显得软弱,身边全是蝉鸣和蚊子的乱鸣,他还是一动不动地仰头看着夏夜里满幕的星星。


父亲那场湿漉晦丧的白事办完,林三菏和大姑小姑一起收拾房子,她负责整理书房,看到摊在书桌最中间的笔记本空页上被毫无连贯性的涂写占满,每个字四散分布在纸上,除了些看起来随手记下的汉字以外,还夹着几个阿拉伯数字,有些熟悉,按照年月日拼起来勉强能解读出日期是父亲和林三菏最后一次去露营的前一天,其他的意义就再难拼贴了。


那晚的天气大好,星星铺得满天都是,每颗星星都单独占着夜幕的不同位置,父亲就这样看着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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