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心灵，黑暗森林

黑暗心灵中的黑暗森林

2020年4月8日

《三体》是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让人们沉醉于刘慈欣描绘的超级宏大的宇宙和历史。在拍案叫绝的同时，《三体》中的思想观念也渐渐进入了现实：黑暗森林、猜疑链、面壁破壁、执剑、降临派……人们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将这些宇宙社会学概念代入现实社会关系，去解释国家之间、民族、群体之间的博弈。

很不容易看出“思想代入”有什么问题，大刘的思维太出色了，讲故事的技巧太高超了，他构建的宇宙看上去是完美自洽的，人们“不得不”相信，他所叙述的一切即便不是事实，也是必然会发生的；即便只是幻想，也是基于现实基础的。

在三体中，宇宙文明的发展是在黑暗森林中的生存竞争，必须尽早彻底毁灭对方，否则就必将被对方毁灭。文明之间找不到共存共荣的方式，一切探索都是鲁莽的天真，黑暗森林中只有打冷枪的猎人，没有博爱的牧羊人。只有自己贴上“没有能力伤害”的标签，才有可能免于受到伤害。只有罗辑那冷酷的绝对悲观，才是人类继续生存下去的最大保障；而程心的柔弱慈悲则几乎与外族的毁灭性打击等价。

在小动物看来，世界是不可靠的，任何风吹草动中都潜藏着可能未知的、致命的危险，最大的安全是呆在装满食物的老鼠洞里，不要发出声音被别人发现。狮子绝不会这么想，没有什么可以威胁我的存在，我愿意到哪里去都可以随心所欲。

人类是高于狮子的存在，可以任意地摆弄整个地球。未知等于机会，探索等于收获。我进化几百万年，就是为了吃肉的，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我恐惧。人类能力越强，畏惧就越少，人类对宇宙知道得越多，就越发觉得安全。

对于弱者，一切都是值得敬畏的限制；对于强者，唯一的限制是自己的能力。人类确实经常高估自己的能力，犯下无知自大的错误，但这完全情有可原，甚至是必要的成本。进入现代社会以来，人们从探索中不断获得超额的收益，所谓毁灭性的打击，从未到来。

在这个情况下，要怎样才能让人相信，恐惧才是正确的生存态度呢？为了引入恐惧，三体构建的危险包括这样几个“硬条件”：1）光速旅行；2）核弹、水滴和二向箔；3）冬眠技术。

没有光速旅行，外星文明需要耗费太长的时间才可能来到地球，在别处获取资源的经济性就高于前来毁灭地球。

水滴是核弹的变异版，同样是威胁性武器，战术武器当战略武器使用。实际上两者都无法造成行星的毁灭，因为假以时日，生命和文明都可以再次发展起来。所以需要引入二向箔，但无法预计无法防范的武器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就像在蚂蚁的战争计划中，不可能包括对人类皮鞋的防御。二向箔实际上仅仅具有观赏价值，在这里，大刘把想象力和文笔发挥到了极致。

至于冬眠技术，则完全是为了保持读者的观察角度稳定，可以在数千万年间持续地从罗辑的角度看问题，唯有如此，才能看得出“叶文洁-罗辑宇宙社会学”的价值。但人类或许可以少许地超越个体，却根本不可能超越宏观尺度。数百年，数百光年，已经是极限的极限尺度，所有现实的价值链条都已经断裂。

我死之后，洪水滔天。君子之福，五世而斩。始皇帝的基业只传了一代，千秋大业不过是清秋大梦。没有人能够超越时代的建构社会制度，因为没有人的权力和利益能够延续那么久。如果不是冬眠技术将读者直接带到“决战之日”，就无法将因果完全联系起来——没有主体，价值链就断裂了。 400年后的命运与我何干，怎么肯付出一切生活的享乐和便利？一切悲观的假设，皆烟消云散。

在流浪地球中也存在类似的桥段。为了逃离太阳系而主动毁灭家园的代价几乎等于无穷大，因此人们将更可能会愿意寄望于其他的可能性，哪怕千万分之一的奇迹——这才是人性的衡量。如果有反叛，那多半会发生于未来计划的初期，因为那时候的人们承担的全部是代价，而没有任何收获。秦始皇筑长城是千秋大业，却催生了“今失期，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的人性衡量。

实际上大刘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此不仅小说中有争论、争辩、斗争，还需要需要“思想钢印”这个绝对手段。但思想钢印显然是无法实现的，是《三体》中虚拟的预设公理。钢印使人类不再以个体方式存在，这确实是历朝历代的统治者梦寐以求的。可惜，思想基于肉体，思想会随着肉体的欲望而改变。肉体也不能冬眠，许多生命活动并不是随温度可逆的过程，一旦停止就无法重新启动。

自然界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存在和繁衍是生命延续的推动力，但生命的繁荣却不是基于被未知所毁灭的恐惧。朝闻道，夕可死，千年前的古人还远远没能够了解掌控自然的规律，都愿意付出生命去探索、尝试、成长，正是这无穷的勇气才推动人类到达了生命前所未有的纷繁复杂的境界。

无论怎样丰衣足食，也总是感到毁灭会不期而至——不是思想，是PTSD，是在经历了惨痛的历史后的综合反应，是躲在老鼠洞里的狮子。强大健康的人类理应对自然保持敬畏，对未来保持时刻警醒，不应该肆意挥霍资源，同时，也不应轻易放弃发展的机遇。

叶罗氏的宇宙社会学只是大刘天才的幻想，只有从宇宙宏观尺度去观察，人类文明的长期久远的存在才是唯一需要优先考虑的目的。但，尽管人类社会有各种缺陷，可以肯定的是，生命的最佳方式不是存在于老鼠洞，人类文明是悠远绵长的过程，每个人、每个族群都可以有更好的目的，更多的追求。

在现实的世界中，即便存在猜疑链，也是有限的。人们不应该、也不会将毁灭对方作为自己生存的首要前提，也不会假设对方会这样想。人们能够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更多物质，有能力供养更多更美好生活，不会将基于长期的生存作为唯一最高优先级的目的。

如果有一天，人类不得不再次只为生存而战，我相信毁灭对方也不会是战争唯一的目的。黑暗森林中总会有一线光明，因为黑暗森林本身就充满了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