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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同学的参军

(编辑过)

我很早就知道大李哥参军了。

他和我是高中同学,复读了一年,所以当我已经毕业,一边领着城镇最低工资在学校打杂,一边申请日本的研究生时,他以大学生的身份入伍了。我对参军唯一的印象,是我学校图书馆里的参军宣传板,除了点出几个军中知名校友外,还林林总总地列出了参军后家里能得到的各种补贴,加起来能有二三十万。我不明白为何要把这个宣传板放进图书馆,仿佛“投笔从戎”的明示放在大学校园里还不够。当然,大李哥参军决不会是为了这二三十万。我们的高中母校在地级市里排名第一,大李哥和我都算是从各自县里慕名而来的优等生,只是我的父母都是我们县里的普通人,他的父母据说是他们县里的大官。大李哥为什么参了军?同学K君和W君和我也讨论过这个问题,很快,我们便顺着一种功利的思路得到了一个我们认为最为合理的答案:大李哥挂科太多了,如果不参军,没法拿到A大这所高级985的毕业证书。我们都知道,不少学校对参军的学生有优待,可以给毕业开绿灯;军队需要有文化的人才,大学把成绩不行的学生送出去,这种看起来荒谬的事情在共和国的土壤上早已司空见惯。据说大李哥复读考上A大后老毛病又犯了,只顾着打篮球,熬夜打游戏,陆陆续续挂了十几门核心课。高中时,大李哥就喜欢上网吧,我们学校和大部分高考工厂类似,军事化管理,一周放风一次,大李哥熬不住时,也会半夜翻窗溜出宿舍楼,走小路,翻过我至今都不知道的那个唯一可以翻过去的围栏,直冲网吧,发泄白天的课堂上无法发泄的精力。那时他应该玩英雄联盟;我高一时带他打过一把,他夸我打得猛,等到高三再和我聊游戏时,他的段位已经把我远远地甩开了。

如果是别人跟我讲这个故事,我很可能觉得这个无聊的故事就到此结束了,一帆风顺的做题家只需要本硕博+就读专业六个点,就可以精准地评估一个陌生人的成功失败,他这类连毕业的坎都迈不过去的失败大学生每年太多了。但大李哥是我的同学,还是我的同桌,我印象中的他是一个诗人,一个文学家。我高一喜欢写古诗词,按着平仄,指望通过排列组合景物写出属于自己的伟大作品。那时候大李哥完成了他的的三首现代诗《黑》,《绿》,《紫》,我拿着他的作文本“不明觉厉”,以至于彻底压倒了我的虚荣心,我不敢表示我没看懂,和W君一起惊呼好,好,好!大李哥还写小说,虚构作品《高阳王》,充斥着人与动物,昆虫的视角转换,跨越时间,空间的幻觉与现实的交错,以及大段大段的“对结构举足轻重,缺一不可”的性描写。大李哥当时一直觉得我写的都是垃圾,现在的我回头看也会觉得他说的对,和当时只是为了装逼专挑冷门作家再邯郸学步的我不一样,大李哥那时候精读弗洛伊德和王小波,既不随大流也不在乎鄙视链。有次下课,大李哥跟我说:“X,你觉不觉得人类是有极限的?”,我想了半天不知道他想跟我说啥,大李哥就伸出一只手指,让我以最快的速度控制它上下划动。他看着我想加快速度却怎么也不能加速的样子,微笑着告诉我,这就是一种极限。

自从大李哥开始频繁地翻墙去网吧之后,白天的他基本在第二节课就必然会睡着了。有一天自习下课后我被W君叫了出来,他一直止不住笑,跟我说大李哥翻墙上网被抓了。我本来还想假意表达一下担忧之情,但被他的笑容引得只想问发生了什么。他跟我讲:大李哥被抓后被拉去了教导主任的房间,几个老师轮番批了他一节课,说要退他学,让他滚回L县。最后教导主任想给他个台阶下,毕竟大李哥还是这所名校的重点班的学生,就问他为啥要翻墙,指望大李哥忏悔一下得了,结果大李哥沉寂一会,抬头说:“我想要快乐。”

W君忍不住笑出了声了,我也忍不住笑了,大李哥仿佛不像一个人,更像是某种动物,比如一只泰山,本来在L县的密林中攀援跳跃,不幸落入了人类社会的钢铁水泥森林。大李哥买过王小波的《特立独行的猪》,此刻的大李哥,或许就是在践行他从这些文学作品中学到的人生观,他是如此特立独行,和这所学校所有被驯化的生命格格不入。等我到大学之后,每每回忆起这件事,我打心底就会对大李哥多一分尊敬。我高中的性格非常恶劣,大李哥和我都有文学爱好,但和既自闭又瘦骨如柴的我不一样,大李哥身材壮硕,会打篮球,在球场上身轻如燕,动作虽然有时略显迟缓,但他一直非常自信洒脱。有一次寝室聊天,K君拿出大李哥初中毕业的登记照,帅的一塌糊涂,除了雷厉风行的目光之外,白净的脸庞和他现在不修边幅,满脸痘痘的样子判若两人。当时的我一边附和感慨,心里不免对这种骨架好的人起了些无法平息的羡慕。这些都使我不怎么喜欢大李哥。有一次,老师让下楼大扫除,大李哥负责找人,他拍了拍身为同桌的我指望我帮忙,我就想借着做作业拖时间到他自己去,跟他说等一下等一下,结果他等了许久才隐约意识到我的目的,就很生气地指着我说:“X君,你这种没有集体荣誉感的人,我看错你了!”说完就下楼了,我心里一凉,又生气又自责,愤懑地丢下笔,拿着扫把就追了出去,从4楼追到2楼,跟他说 “我说了再多等一下就行!”,他一听就笑了,毫无怀疑,直说:“好,好,好,走!”当时的我怎么也不能理解这种没有心机的人,这种既比我善良,又比我可爱的人。


“大李哥没救了!”

K君和W君找我谈起这件事时,转眼我已经大三了,大李哥回到L县复读,拿了当地的状元。在B城当了两年K君的学弟。

“怎么了?” 我问

“大李哥信了至道学宫。” 听完W君的讲述,我惊地说不出话来,还以为是玩笑,赶紧翻开了大李哥的朋友圈,一篇又一篇,全是至道学宫的公众号上转来的文章。那个时候,随着科研理想的彻底破灭,我逐渐走出了彻底压抑的生活,卸载了知乎,转移到豆瓣上发泄一些被生活扭曲的不成样子的创作欲望。我对至道学宫有印象:宫主白云先生杂揉了传统儒道释文化,官办马克思主义,和基于完全错误的人类学衍生的种族/民族主义理论,构建了自己的一套历史叙事,每天在知乎依靠弘扬中华民族的种族优越性和中国的制度优越性涨粉。之前他因为假装自己是IPhO金牌被清华求知社的左翼学生抓出来批斗,成了全知乎的笑话。据说白云先生早年在豆瓣上骗小孩修道,差点把人命给修没了,被豆瓣的“正经道士”给骂出了豆瓣。我当初刚看见白云先生时,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当年知乎随处可见的万粉V,日后会成为微信公众号文化类的榜首,篇篇雄文阅读量10W+, 最后也竟然是因为传播太过于虚假的辱美消息(美国人用死人人肉做汉堡所以美国新冠死亡人数统计的少),才引得公权力一记铁拳直接封号,新京报还专门写了文章“起底至道学宫”,给他彻底送终。我能想到一个读王小波的人成为自由派,成为温和中国人,或者成为共产主义者也行,但我确实没想到他最终成为了白云先生的落网之虫。

“能救吗?”K君问W君和我。

“感觉很难,”W君尴尬地笑,“得引导。”

“怎么引导?往哪边引?往右派引引得了吗?”

“你不怕他看见你的几句话就大喊一声天诛国贼把你一刀砍了?“

”往左派引?”

“正常的左派估计也引不了……”

“苏翻译这种肯定就不行…”

“往马前卒方向引可以吗…“

“方从哲呢…“

“……“

我们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K君干脆拉了一个群,把大李哥也拉了进来,我们试探性地问大李哥一些看法,又轮番给大李哥发各种历史学,人类学,医学常识,结果大李哥为了守护主席的荣誉和党中央的优越性,一张嘴就喷出了大量敏感词,我们马上集体禁言,几个人赶紧退群了。这事最后也不了了之。但自从那次交流后,加上大李哥知道了我想去日本,就变本加厉地开始在我的QQ空间评论区讲一些民族主义的笑话来人身攻击,我实在忍不住,就不准他进我空间了。从此再没有他的评论。

今年圣诞节,高中同学Z君来我的城市,白天朝雾稀薄,阳光柔和,我们去人民政府旁的古寺烧了香,我插完香才意识到忘了给佛祖许愿。下午,我们在星巴克坐下聊天,就聊到了大李哥。他说大李哥有时会给他分享文章,他觉得还挺有道理,我心里暗叫糟糕,问是不是至道学宫,白云先生的文章,他翻了一下聊天记录,点进去几个,作者都是白云先生,我才知道:原来白云先生账号被封禁后就转生了,至今仍然笔耕不断,大李哥作为白云先生的忠实读者,经常在朋友圈转发白云先生的文章。Z君还告诉我,大李哥经常跟他讲中国和世界的关系,中国以后要万国来朝,中华民族有优越性,中华传统文化的魅力无穷。大李哥还自豪地告诉他,至道学宫公众号下面有一篇10w+的爆款文就是他写的。我又一次失语了,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自己此时的心情,我打开QQ,找到他的QQ号,点开,他的头像是孙膑,背景是中医的子午流注,QQ秀是一只齐天大圣,最近的消息是登上参军的列车时拍下的送行照。下面还配了一首仿写的沁园春,美帝苏修俱往矣,东风高照九重天。Z君还跟我说,他问大李哥,说为啥你现在的风格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大李哥回答:以前太傻,写的都是垃圾。

我看着窗外梧桐树下的公交站台,带着帽子围巾的大妈颤颤巍巍地上车,公交长按喇叭,发动,几个青年从站牌的缝隙间四散而去。Z君打断了我的发呆,说:“李君回复了。“

我看着Z君朋友圈发的我和他的合照下,大李哥和我拉黑他之前一样,开着他觉得很有趣的玩笑:“叫X在日本省等着我!”

下午,我和Z君看了这座城市的使馆区,一起祝三自教会的教堂工作人员圣诞快乐,晚饭时,Z君跟我说:“我好期待同学聚会啊,大家都发生了这么多变化。”我说我不想,Z君问为什么,我说因为我不忍心让这些变化后的形象,破坏我对过去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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