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和之前的只共享一个世界观，不是同一条线，同故事线的序号前三个数字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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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 铁锹 恐惧

卡恩第一次被恐惧彻底压倒了。

他听不清监工的问话了，只是继续呆呆地佝偻着背，他手里的铁锹摔在混杂着碎裂瓷砖的泥地上，发出晃荡晃荡地声响。他的肩被监工重重地推开，卡恩就这样被推倒了，他迎面撞上了泥墙，一块泥岩中伸出的钢材刮伤了他的鼻翼。

“啊啊啊！”卡恩大叫了起来，喉咙彻底被张开，声音响彻了这个不到十米宽的洞穴。他终于醒了过来，转身抬头，看见了监工闪闪发亮的两只迷惑而愤怒眼睛，周围的人群因为他的叫声，稍稍停下了脚步，继而继续转身，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情，泥岩前的几个汉子正忙着用这特制的铁锹挖掘泥岩壁，他们中有的正低下头，捡起一些金色的块状物，再丢进身后的箩筐里，洞穴的墙壁上固定了煤气灯，黄色的灯光映照下的泥岩发红，他顺着红光向外一路望过去，光芒很快就消失在了转角处。

“快递过来！你先滚吧，去医务室打一下破伤风。”卡恩被监工抓着胸口的衣服提起，监工对着他咆哮，他意识到有什么力量在抢夺自己左手中的物件，他抬起左手，才看见，原来自己也抓着一个金色的块状物，上面粘着难以抹去的泥土，但隐约可以看见一些无法解读的符号，他意识到这是黄金，是货真价实的金块，他再一次想起了所有的恐惧，他想起来，他意识到这个时代要结束了。

卡罗行省在帝国的南部边陲，卡恩从小生活在这里，从他记忆开始，贝卡行政长就已经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了。他的父母都是本地的木工，吃尽了没有学问的亏，卡恩知道自己不可能有上学的机会，行省的学校开给男性的上学机会本身就不多，更别说他想就读的地质系。即使这样，他也从没有放弃过，他跟着会计所的玛尔女士学会了读报，或许正是因为那段时间的头条一直被在米罗河第三水坝的考古工程进展霸占，他才滋生出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想。读书需要钱，需要很多钱，他从14岁开始为这个目标奋斗，一直到今天18岁，他已经攒下了自己未来1/3的学费，只需要再干上3年，他就可以去罗玛碰碰运气，即使不能学地质学，也可以做蒸汽机械工程，罗玛有数不胜数的蒸汽机械学校，即使罗玛不行，他还可以去比林——蒸汽工程的圣地，只要他能毕业，他几乎可以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找到工作，任何地方都需要蒸汽工程师和地质学家，他就能把自己的父母带出卡罗，去到任何他们从未去过的地方，不用再和卡罗的疟疾与黄沙搏斗，不用担心街头巷尾的黑帮流氓，他的孩子也不用为了读书…

一周前，卡恩从他最好的朋友诺耶尔那得到了这个工作机会的消息，他的朋友在酒馆跟他说这是个金矿苦力活，但收入是你往常的3倍，你要签署保密协议，而且必须对里面发生的一切守口如瓶。卡恩很爽快的答应了，诺耶尔从来没骗过他。金矿需要保密也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但当卡恩被前来接头的工作人员蒙上双眼时，他还是或多或少有些害怕，在到达矿洞之前，卡恩一直心惊胆战，他开始觉得奇怪，但并不知道如何表达：他隐约感觉这个工作比他想象的要危险的多，他觉得这个做法让他想起了福多雅军政府枪决罗米派的故事，福多雅士兵们在枪决这些反动分子之前也要蒙上他们的眼睛，绕到密林的深处，枪声只惊动飞鸟，十年后才有人能发现他们的尸体。他担心自己会被当成阿吉分裂主义者枪决，他想起贝卡行政长今年的就职承诺：《阿吉派必须被捣毁！》，贝卡行政长的正面照被印在了卡罗日报的头版，她完全不显老的脸上戴着金色圆框的单片眼镜，看起来仿佛才不到四十，她的长发梳向脑后，和她复杂的头饰盘在了一起，五彩斑斓的勋表略章也一条条悬挂在饰品上，象征着她在卡罗行省收获的荣誉。卡恩希望自己能清醒一点，他开始想是不是诺耶尔骗了自己：这是一场人口买卖，他要被卖去海的另一头，不不不，他的朋友已经为他介绍了很多年的工作了，他们一起从小长到大，诺耶尔是唯一知道自己想去读书的秘密的人，他虽然肥头大耳满嘴脏话，完全听不懂他的春秋大梦，但从来不会取笑自己，相反，诺耶尔还会把报酬高的活主动让给他。诺耶尔还经常自嘲，说自己就是一头吃喝拉撒生生死死的蠢猪，不配拿这么多钱，你卡恩不一样，你有梦想的，你得去实现你的梦想，钱对你更有用。诺耶尔绝对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他得信任他。卡恩静下心，他尝试去记忆这辆列车的路线，却发现什么也记不住，他想起保密协议，又什么也不敢记，他害怕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不想承担这种责任，他开始害怕自己以后会说梦话，梦话里吐出秘密，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当卡恩被解开眼罩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身在这个矿洞门口了，跟随着那位用黑布蒙头的监工，沿着煤气灯走入这个开凿出的漆黑洞口，洞口墙壁似乎是混凝土混杂着钢材，上面沾染着一些仿佛请洗不掉的泥土，一路上，他经过了很多铁质的巨大门框，这些门框都已经扭曲变形，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炸开过，他一路走到了尽头，眼前是一片闪着黄光的泥岩墙壁，工人们早已上工，用铁锹从这片泥岩里掘出那些金色的碎块。卡恩听见监工的命令长舒一口气，他的任务就是在这里挖黄金，他拿着铁锹靠近泥壁，泥壁里混杂着各种各样的尖锐物，条状物，片状物，在煤气灯的照射下留下破碎而诡异的投影。卡恩继续靠近，他看见泥层中有着一些金色的断面，这就是黄金吗？他有些兴奋也有些困惑，他从来没见过金矿，他在玛尔女士那里读报时曾看见过发掘狗头金的新闻，配图是“一个内非的工人捧着一块疏松的金色棉团”。当时的他幻想如果自己能发掘一块狗头金，是不是前往罗玛读书的经费就凑齐了？他叹了口气，继续盯着这块尚待发掘的黄金，他感觉自己眼前的这个金色断面背后隐藏的块头不比新闻里的那个小，他果断地顺着缝隙铲了下去，想用力把断面后的金块翘出来，他用力感受了一下，觉得断面后的金比他想象的还要长，他加了点力，再铲地深一些，然后再向上使力，把整个东西挑了出来，这个混杂着黄金的大泥块就这样掉到地上。卡恩兴奋地捡起泥块，掰掉粘黏的土块，看清了这块黄金的本来面目，他再一次感到奇怪：这根本不是狗头金。他手中的黄金外形方方正正，表面反射着澄澈的流光，如果仔细观察，还能看见上面一些依稀可辨的符号。

这是金条，这是人工制作的金条！他望向泥岩，他看向被他挖开的泥岩断口，他发现无论是断口周围还是断口里，都布满了金色的闪光，每一个都和自己手中的这个一样的大小，一样的朝向。他意识到这些都是金条，这些金条被掩埋在这些泥岩里，这里根本不是一个自然金矿，没有任何金矿能批量生产一模一样的金条，这里是遗迹，是古代的文明的遗迹，这些金条是古代文明的金条，金条上写着的是古代文明的密文，这里是一间古代的密室，他一路走来的看见的门框是保护密室的铁门，这里是储备黄金的地方，这里整个是一片古代文明的遗迹。

卡恩开始害怕了，他意识到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自己现在的行为就是违法的，帝国邦联的探索法规定：在已经置办了行政单位的帝国行省，任何新发现的遗迹都归国有，探险家只能占有无需施加破坏既可以取走的物品，帝国会对这部分物品按价值赎买。之后，帝国会从各个大学调派对应的专家，保存和开发遗址。卡恩想起自己刚刚的那一铲，他已经违反了帝国律法，如果此时他的身边还有行走在卡罗城贫民窟外围的巡警，对方可以直接对他的双臂开枪，帝国的大学绝对不可能招收有过这种犯罪记录的男性！他不敢想象自己刚刚看见的那些符号是不是古文明的文字，如果是的，别说上学，他首先会被处以天文数字的罚款和数年的监禁。他看向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他的工友们只是继续蛮横地把这些金条从凝固的泥岩上铲下来，他看到有些金条被铲成了两段，但没有人在乎，所有人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着自己的工作，他不知道这些人在这里已经工作了多久，他想起整个洞穴的大小，在他到来之前，或许已经有数以万计的金条被这样随意的铲断，再丢进箩筐，被一辆小运载机车拖走。

卡恩偷偷看向监工，监工的衣服上没有任何标识，他的两只手臂缠着红色的绷带，他注意到了监工身后的泥壁上靠着一把枪，铁枪管闪闪发亮，他认得这把枪：这是最新式的7k-1型步枪，监工的枪头瞄准镜上还镶嵌着一颗闪着红光的宝石，这是贝卡行政长的卫队配枪，只有他们的配枪才会用瞄准镜才配备的荣誉性武器。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卡罗日报总是要强调行省的荣誉，她明白了为什么卡罗港最近停泊的战舰越来越多，体型越来越大，每艘战舰上的炮管也越塞越密。卡恩现在奉贝卡行政长的命令，公然违抗帝国律法，违抗一切科学与历史的约束，发掘古代金库中的金条，并不经过文字拓印，直接熔炼成黄金。他知道这是战争的信号，黄金是战争的动脉血，贝卡行政长在筹集军费，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脱下长裙，再次穿上紧致的军服，走上胡夫剧场，在即兴奋又担忧的贵族和工商业代表的包围下敬礼，然后得体地发表一段经过文学士精心润色的致辞，最后宣告宣战。对谁宣战？他不知道，但行省和帝国的关系一定会改变，他明白了，他明白这一切太快了，一切都晚了，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往日络绎不绝卡罗海港就将布满水雷和巡逻艇，军舰将出航；从东侧北上帝国的路将密布铁丝网和卡哨。再过几天，他的哥哥就要奔赴某个未知的战场，敌人会死，他的哥哥也会死；接下来，飞艇会从北边的海的天际飞来，黑烟向上，炸弹向下，海港会化为乌有，他的家会变成废墟。这个世界在变化，没有给他留下足够长的平和时光，供他积累财富，按照一个静态的计划，完成一个过时的梦想。贝卡行政长想当贝卡将军，还是贝卡总统？他不知道，他不关心，他觉得一切都毁了，钱也好，读书也好，过去也好，未来也好，他发现自己的人生就和这个洞穴一样，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离开，他放声大叫，他再一次发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渺小，他无能为力，只能任由虚无和恐惧覆盖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让绝望捏住他的声带，把肌肉痉挛的信号化作声波，在这个地下的暗室中无头苍蝇般地四处碰撞，却永远找不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