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瑙河并不总是蓝色的

前言：冬天去了一趟布达佩斯，除了体验了一下中欧比北欧南部更冷的天气外，当然还看到了它更深厚的历史。出发前看了些游记，绝大多数是关于这座城市横跨多瑙可的几座桥、城堡山以及各个教堂还有国会大厦等等著名的景点。虽然我也想亲眼看看，可又觉得除随波逐流地打卡这些地方外，布达佩斯还有什么？虽然一周的时间是无法触及它的内核的，但深入一点点还是可以做到的吧。进一步翻阅之下，一个瑞典人进入了我的视线，他就是Raoul Wallenberg（劳乌尔·沃伦贝里），在布达佩斯半年多的时间里拯救了大约十万匈牙利犹太人，于是我想花点时间跟随他的脚步在布达佩斯走走。

穿城而过或者说把分开布达和佩斯两大区的多瑙河一年之中几乎都是灰绿色的，至少在匈牙利境内，它何时何地是蓝色的，我的确没见过，即使也曾游历过几个在它滋养下的欧洲城市。这条河几乎直直地穿过了匈牙利的首都，所以可以理解为什么在19世纪初这两片区域才真正连成一座城，这是现代交通发展的结果。如今多瑙河已不再是阻碍而是这座城市的灵魂和动脉，它日日流淌，不舍昼夜，见证着这座城市的喜悦，分担着这座城市的痛苦。

1944年夏天，一位瑞典年轻人来到德国占领下的匈牙利，他就是时年32岁的Raoul Wallenberg，当时的身份是中立国瑞典外交官。他经过柏林到达布达佩斯时，见到的多瑙河大约也是灰绿色的。而布达佩斯的城市气氛则压抑而恐怖，因为匈牙利40万犹太人当时正被送往德国，其中大部分首先送到奥斯威辛集中营，没有劳动能力的立即送进毒气室。匈牙利是德国的盟友，而1944年盟军在诺曼底登陆，苏联红军也重新夺回了本国的领土，两方对纳粹德国最后的战役初见端倪，末日下的纳粹和它的盟友们开始了对犹太人最疯狂的屠杀。

同一年初，美国成立了一个战争难民事务委员会，目的是营救犹太人。该委员会在斯德哥尔摩办公室的负责人与Raoul Wallenberg关系很好，认为他是个合适的人选（关于他的背景会在文末简述）。他来到瑞典驻布达佩斯使馆上任的唯一目的就是专门负责有关犹太人事务。

除了被送往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布达佩斯还有约25万犹太人，而党卫军治下的匈牙利政府正在计划屠杀他们。Raoul Wallenberg抵达后，便立即投入了工作，他和他的工作伙伴们（主要是国际红十字会瑞典分会驻布达佩斯的成员）一起日以继夜地工作着。他们先是购买了30栋房屋，收容了1.5-3万名犹太人。这些房屋顶上飘起瑞典国旗作为标志，匈牙利政府不能轻易进去搜查。

同时，Raoul Wallenberg还设计并向犹太人发放了一本Schutzpass（保护护照），凡是能证明与瑞典有任何联系的人，都可以申请获得这种护照，护照上写着：“瑞典国王派驻布达佩斯特使证实，上述持有人将在瑞典外交部授权的框架下前往瑞典……在成行之前，上述持有人及其住所处于瑞典国王驻布达佩斯特使的保护之下。” 了解到德国和匈牙利法西斯们对符号学情有独钟，所以他把护照设计成了蓝黄相间，中间有瑞典的盾形纹章，并且在护照上加盖了印章和签名。Raoul Wallenberg还成功说服匈牙利外交部第一时间批准了4500本保护护照。而实际上，他在之后又签发了三倍于此的护照。到了战争快结束时，由于情况危急，Raoul Wallenberg签发了一种简化版的保护护照，上面只有他的签名。由于当时一切都处在混乱中，甚至这简化版的护照也起了作用。据不完全统计，仅这种保护护照便使得数万匈牙利犹太人免遭死亡的厄运。

在Raoul Wallenberg与伙伴们紧张忙碌工作的同时，德国党卫军中校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来到布达佩斯，督促将更多的犹太人送往集中营。但战局变化来的更快，党卫军头目海因里希·希姆莱（Heinrich Himmler）下达了停止运送犹太人的命令，艾希曼黯然离开布达佩斯。而Raoul Wallenberg以为自己营救犹太人的使命就要结束了。

但1944年10月，匈牙利国内的法西斯政党"箭十字党"夺取了政权，在大街上开始肆意屠杀犹太人，将尸首抛至多瑙河中。1944年10月到1945年1月间，箭十字党将被枪杀后的犹太人抛入冰冷的多瑙河，更有一批批犹太孩子被卡车运到多瑙河畔去“上游泳课”。今天在国会大厦附近多瑙河岸的一组铜鞋雕，就是为了纪念那段时间葬尸多瑙河的犹太人，不知那时的多瑙河不是不是红色的。

1944年10月底，艾希曼再回布达佩斯，实施"死亡行进计划"，约1万7千多犹太人被火车运往奥匈边界，另有近3万犹太人则步行前往。Raoul Wallenberg听说后，在布达佩斯货运火车站再次用"保护护照"解救了许多人，之后他开车跟随"死亡行进"的队伍，沿路救下上千人。

1944年11月底的一天，Raoul Wallenberg请艾希曼吃了一次晚餐，地点就在当时瑞典驻布达佩斯使馆秘书Lars G Berg的家里，这座房子曾经是一个犹太商人的居所。艾希曼席间警告他们说，不要以为中立国的外交官身上就不会发生事故，这点我不敢担保。

1945年1月，在苏联红军围城布达佩斯时，箭十字党准备将城内所有犹太人一次性“清洗”，Raoul Wallenberg说如果他们这么做，自己会上战争法庭做证，证实他们的战争罪，这成为让箭十字党罢手的一种力量。Raoul Wallenberg曾说："无论是我，还是我的国家，都从未将中立视为一种舒适、容易的方式来避免痛苦。…..我想，我在灵魂上参与这件事已到如此的地步，以致于犹太人的痛苦如今已成为了我自己的痛苦。” 后来瑞典有几名外交官也追随了他的这一信条，如在上世纪70年代拯救了大批智利人的瑞典驻智利大使Harald Edelstam。

1945年1月17日Raoul Wallenberg消失在他的工作伙伴们视线里，他由由一名司机开车送往布达佩斯郊外的苏军总部与苏军元帅马利诺夫斯基会面。当时他们身后有两辆摩托车护卫，而其中一辆的车斗里坐着苏联的NKVD（即后来的克格勃）成员。但Raoul Wallenberg是红绿色盲，他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人佩带的红色袖章。那天以后，Raoul Wallenberg便人间蒸发，瑞典政府组织了“搜索Wallenberg”的行动，但一无所获。

直到20世纪50年代初，有被释放的战俘说在莫斯科的监狱里见过Raoul Wallenberg，于是瑞典政府再次重新努力寻找线索。然而1957年，苏联政府给了一个新答案，他们说发现了一份手稿，日期是1947年7月17日，上面写着“囚犯Raoul Wallenberg……昨晚死于囚室。”

瑞典政府对此表示怀疑，但苏联坚持30多年不改口。直到1989年10月，瑞典政府和Raoul Wallenberg的家人代表被邀请到莫斯科参加一次公开质询和讨论。同时，Raoul Wallenberg的护照、小笔记本、烟斗和其他物品被移交给了他的家人，这些显然是在克格勃档案的开启过程中被发现的。

两年后，瑞典和解体后的俄罗斯政府同意成立一个联合工作组，以弄清Raoul Wallenberg消失的真相。联合调查的报告发表于2001年1月，但可惜并没有确切答案，因为材料有限，许多重要问题仍未得到解答，因此Raoul Wallenberg档案无法关闭。瑞典税务局于2016年将Raoul Wallenberg的人口号码消除，这算是官方意义上表明他已不在人世。

至于为什么苏联人要杀害Raoul Wallenberg，至今仍是个谜团。

原本Raoul Wallenberg是可以有轻松拥有另外一种人生的，他出身于瑞典的一个显赫家族，家族内有银行家、外交官、军官。他的祖父曾在多个国家任外交官，其中还包括中国。家世好，教养好，背景深，他完全可以在瑞典国内自由自在过贵族般的上等生活，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与祖父一样的职业，因为他喜欢主动，愿意做事。由于社交和活动能力强，他被美国战争难民事务委员会的人看中，于是从斯德哥尔摩出发，从此一去不复返，这或许是谁也没有料到的。虽然匈牙利十万犹太人记住了他，但家人却再也没见过这个当年才32岁的亲人。

后记：匈牙利屠犹历史过去了几十年后，2014年匈牙利政府却又做了一件试图掩盖自己错误的事，7月14日，布达佩斯自由广场上立起了一座天使百加利的雕像，用以代表无辜的匈牙利。他们把匈牙利打扮成二战的受害者，以淡化其纳粹盟友的历史角色。然而匈牙利年轻人却不买账，他们一直在抗议，去年10月，在纪念屠犹事件75周年时，一批批的年轻人又与政府展开对峙。之后，他们在雕像前面悬挂了历史资料复印件和多国语言的说明文字等，并有志愿者向路过游客讲述那段历史。他们就是要匈牙利当局直面自己曾经的错误，犯了错不要紧，但死不认错并试图抵赖才是真丑恶。

匈牙利1956年曾经发生过一次反抗苏联的“十月革命”（我会另写一篇文章），到了1990年才正式有了民主选举政府，匈牙利人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民主和自由。然而这一雕像事件说明，民主和自由也是需要维护和守护的，好在匈牙利年轻人都有这个意识，他们正在进行时中。

寒风中，我读着这段文字，不远处就是美国驻匈牙利大使馆，而自由广场上不时散发出的鸽粪气息让人感慨它们可能才是真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