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诉你，一切的开始都不晚——纪念一位忘年交

今天早上在脸书上看到一条讯息，一位年长的朋友去世了。他是我认识的瑞典人里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人。首先我们的相识就多少有点不普通。有次邻近的镇子里一家酒吧有场爵士乐队表演，我和同伴提早到场占据了一个比较好的位子。不成想当天人多，于是酒吧服务生问我们愿不愿意让另外三个人加进来。这种情形下只能愿意了，于是三个有些年纪的人加入，一对夫妻一个白头发老人家。老人家就坐在我旁边，他还真不像一般瑞典人。首先，穿得比较随意，虽然这是场酒吧演出，但不少人还是按传统特别打扮了一下，可这位老先生就是一件旧旧的花格衬衫和牛仔裤。

他介绍说自己叫Staffan Asker，这姓也很不普通，而且和他的个性多少有点配，老先生很健谈。演出间歇，我们东拉西扯聊了不少，他知道我是中国人以后，开心得不得了，因为他出生在中国广东。当年（1940年前后）他的父亲受雇于海关，在广东工作。他出生后没多久，父亲因为中文没学好，不得不返回瑞典，全家回到斯德哥尔摩。Staffan对中国唯一的印象是他喝过的水牛奶。由于相谈甚欢，临别前他说自己每周日晚也会办个小型的爵士表演，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隔周的周日，按Staffan 发的演出信息，我们去了离家不算远的表演地点。那是一所昔日的小学校，现在由他与妻子以及当天和我们拼桌的那对夫妻共同拥有。校园的三幢建筑，两幢住家，一幢就用来演出，中间和后面各有一处花园。进入表演场地一看，Staffan仍旧穿着那件花格子衬衫，正拿着一只萨克斯在试音，原来他是个吹萨克斯的，真没看出来。

这是一支七人的爵士乐队，两个萨克斯，小号、钢琴、吉他、鼓和低音大提琴，Staffan是这支乐队的队长。除了他和那个吉他手已经退休外，其他人都有自己的正职工作，周日的表演纯属爱好。但即使如此，他们平时还是在认真地排练。演出只收极小一点点咖啡和点心钱，显然这种表演不是为挣钱，更多是为一种表达和社交。

由于爵士的灵魂是即兴，这需要乐手间非常好的默契，他们的演出曲目调整不大，但每次都有不同，即使是最简单的曲目也能玩出很多花样来。于是我爱上了这个周末的爵士，常常去。

遗憾的是疫情影响了他们的演出，去年到今年不能每周末开了，但就我偶尔去的这几次还是非常开心，每次看到Staffan那自由自在的状态，我都觉得老先生实在是不一般。因为他是从50岁时才开始学的萨克斯，现在已经是非常专业的水准了。

Staffan 的一生似乎都是这样，有多次的开始和重新开始。他上学时读的是商业学校，但毕业后却去了餐馆工作，本来在斯德哥尔摩干得不错，可他想自己开餐馆。于是拿了不多钱去巴黎学最精致的甜品。学成后，他没有回老家，而是在南部城市马尔默落了脚，并与人合伙开了当时马尔默最正宗的法式咖啡甜品店。就在生意还不错的时候，Staffan看到类似的咖啡馆渐渐多了起来。他果断关店，买下一家啤酒精酿厂，开出一个新的餐馆，这餐馆只卖简餐，由于适应了很多上班族的需要，他的生意一度非常火，这时也正是瑞典经济蓬勃向上的1980年代初。他当然不会只满足卖简餐，他把餐馆打造成了一个社交场所，是马尔默不少从事文化业的人常常去吃工作餐和社交的地方。

1990年代中，Staffan并购了一家法式餐厅，并把这里办成一个文化餐饮场所，真正实现他的之前的逐步形成的构想，这家名为La Couronne的餐馆常常会举办爵士、脱口秀、哲学辩论和演讲会。现在餐馆还在马尔默，而Staffan却只保留股权后退出了。退出 餐饮业的他与斯德尔摩的两个老乡合伙买下了我们附近的那所小学校并进行了一些改建。

Staffan和现在妻子搬到乡下小学后，开始一心一意学起了萨克斯。与他们“同住”的夫妻二人，一位在隆德大学教授设计学课，一位是出版人。日常他们四个人的生活看上去和不远处照管一片农场的那户人家也没什么区别，也是瑞典社会阶层不明显的最好注解吧。

有演出的日子，Staffan的画家妻子负责做蛋糕和煮咖啡，教授夫妇帮着收门票，摆桌子。Staffan是全场主角，他很享受这一时刻，在台上除了吹萨克斯外，也管串场，话题之广，真让人相信他是开过餐馆的，幽默程度之深又让人不相信他只受过商科教育。

疫情前每次我去看演出，他都会给我一个拥抱，并得意地跟别人说我是他的中国小朋友。现在想起来我们最后一次这样像朋友般拥抱已经是一年多前了，本以为疫情后还会有很多次，但已然是不可能了。

写到这里，眼睛潮湿，但我不想悲悲切切，因为Staffan一直就是个快乐的人，想必此时在天堂里的他还是那幅不拘小节，快乐地吹着萨克斯的爵士范儿。记得最后一次看他演出时，他唱那首Bésame Mucho时陶醉的样子。

Bésame, bésame mucho

Como si fuera esta la noche

La última ve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