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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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 理想 自由

摘橘记

picking oranges

小学五年级时候,我寄住在胖胖阿姨家。

不熟的大人叫她“胖胖”,大概会有点冒犯,但我叫叫没关系,毕竟小孩子一个,

周六晚上,电视开着,天气预报说这两天寒潮来袭,胖胖阿姨在这时走过来,说她老家的新房子盖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开车带我下乡。车上除了我以外还有她老公,还带上了大黄,就趴在我脚下——这时候它倒温顺。我妈也来了,正在朋友新屋厨房里切菜,来的还有兰兰阿姨一家。

大黄和我一直不太熟,它总是被拴在门口,每次上学时,我一开门,它就叫。我不知道这是表示亲昵还是愤怒,于是一直不敢靠近它,虽然,我们已经相识好几个月。

那天,胖胖阿姨老公做工回来,解开拴着大黄的绳子,穿着皮鞋和它玩,大黄就躺在石板地上露出肚皮,四只手勾着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脸的无辜与天真,这样子让我几乎要伸出手去摸摸它松软而白嫩的肚皮。

乡下是一片阴天,灰云在天上层层盖着。胖胖阿姨有个大嗓门,我坐在院子里都可以听见她说自己女儿的事情,听她说她女儿现在在鞋厂工作,还在外面找了个对象,今天搬进新房子都不肯回来,倒是托人带了个新出苹果手机,还算孝顺。

大黄这回没被拴着,坐在铁门处休息,刚刚跑出去玩,现在正伸着舌头哈哈吐气。我余光撇到似乎它正在看我,但我依旧不敢与它对视,只等它转过头去,更别说去摸摸它。

我妈喊我跟着大人去摘橘子。到的时候其实都差不多摘完了,橘子装在白色镂空的篮子里,篮子上则用红色油漆印着胖胖阿姨老公的名字。我只是坐在三轮车双人前座上,看别人把这些篮子搬到车上。 他们也没喊我帮忙。

回来时候大黄不见了。

胖胖阿姨老公看着好像有点不太高兴,闷闷地坐在院子里抽烟。然后我从他和他人言语间知道,

大黄死了。

他似乎不太想亲自动手,还是喊邻居过来帮忙打的。“一棍子朝鼻子敲去。”大黄来乡下原来是做庆祝乔迁的祭品,“毕竟是跟了几年的好狗”,其他人听了还呵呵笑。

我当然就不太想吃饭,我妈还给我夹肉,我想这该是大黄的肉,于是只把它们搁在饭碗的边缘,没吃。我随便吃了点炸猪皮和青菜,早早便下桌了。

我找了个椅子在院子里坐下,太阳在杯盏交错间早落下山去了。一会,我妈过来问我怎么晚饭不多吃点,我没说话,摇摇头,她也就没再问。倒是说邻居家小妹妹的车落在橘子林里了,托我去找找。

我正想透透气,于是答应下来。

我拿着手电筒照来照去,寻找那辆我以为滑稽,带着“魔法纹案”的小推车。一不留神竟被地上的一根树枝绊倒,电筒被撞掉,再捡起来,一闪一闪,我把它搁在树干上敲了敲,竟就再也不亮了。

阴云遮住月亮,透过树影落下一点稀疏而惨白的月光,我隐约可以看见我的影子,朦胧里倒更衬得林间空寂。

我夹在数不尽的橘子树中间,忽然感觉阴森恐怖,大概是陷入原始人就已遭遇过的恐惧——看不清的黑暗里兴许藏着一只冷面恶兽。或许一转身,就会看见那闪烁大眼,呲着獠牙,撑着嘴发出嘶嘶声响。

我赶紧拖着小推车走,远远新房子的灯光模糊成一个点,我只顾跑着,不敢回头,推车不时撞到脚跟,轮子在崎岖泥地上发出隆隆噪音。

我哈的气,成了眼镜上的一层迷雾。远处的亮光在带雾的镜片上成一片昏黄的晕影。好在还有这么一点亮光,我心想。如果不是大黄,我兴许会觉得这温馨。

渐渐听见人语,还可以闻到饭菜的香气。我放慢脚步,出的汗逐渐化成冰凉黏腻的液体附在身上,在坡上回头一望,橘子林是一片不见底的黑。

大人们吃完喝了酒,开始打麻将,还是我妈送给胖胖阿姨的崭新折叠麻将桌,屋里人叫着,“又输了”“你小子运气真好”,热闹有余,胖胖阿姨,兰兰阿姨和我妈则在院子里,她们重复着已说过千遍的话题,孩子,家务,衣服,看我在大概不好说什么老公的事情。我只觉得吵闹。

和我妈告别,我坐上胖胖阿姨的车回城,肚子开始咕咕作响,胖胖阿姨听见,笑着说,“没吃饱吧”,从前座给我递来个橘子,“没吃饱应该要和胖胖阿姨讲的!”她显得亲切。

在车上我剥着橘子,一瓣一瓣塞进嘴里。一路上大家无话。车子沿着国道往城里开,一侧街光闪过,另一边则是暗里隐秘幽深的瓯江水。这回坐车里,我应该感到轻松,来时穿着棉鞋,大黄压着我,脚闷出汗。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要去班里抄同学作业。一切似乎都和往常没什么不同,除了出门时候,少了几声我依旧搞不清是亲昵还是愤怒的犬吠。

大黄,诶,大黄。脑海里我自言自语。

出发时胖胖阿姨给我塞了个橘子,我揣着,我摸着橘子果蒂的纹理,拿近闻了闻,冰冷的果皮碰上鼻尖,气味在鼻腔氤氲,我走在和橘子林地同样崎岖的石板路上,幽寒橘香四溢,伴着寒风钻进裤管衣袖,在我全身穿行。可能是吸气的动作让我流了点鼻涕,我转下书包掏纸。

诶,天气真的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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