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y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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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不知去哪里发送的稿件

树命

一棵大树的故事

夏天的暴雨过去,土地总带着潮湿的气息,有大河的味道,有树林的味道,夹着泥土的厚重和风的轻香。女孩溯是喜欢这个季节的大雨的,把所有的污秽都冲刷干净了,不过这样的天倒成了她上学路上的阻力,好在临行前雨终于停了,但路也泡得软烂泥泞。凌晨的天还蒙蒙亮,雨把太阳也遮了,空气中停滞的水汽还没消散,裹挟着人的皮肤,也带着些清凉。


一条长长的沿河的街道,伸向城市边缘的深处,这条街在溯小的时候还格外热闹,她的家就在这儿河边许多台阶上的木头房子里。从小就爱满山跑的她,夏天会偷偷去河里游泳,那满山的果子也格外甜。溯是个总想去探索的人,山上每一块地几乎都被她踩了个遍,在一个蚂蚁筑起的城堡那儿蹲个半天,只为研究它们的高楼是怎么筑起来的。溯慢慢长大,就变成了每天按时上学放学的人儿了,但她依旧是爱这里的。


每天出门上学要走一段瓦石碎片的台阶才到了沿河的街,今天出门不太顺利,雨季滑溜溜的小青瓦片一脚踩上去,给脚划了一道大口子,溯咬着牙回家找了干净的布给包扎起来。她匆匆骑着车,压过刺啦啦作响的泥路,一路上的风是悠长的,知了也舒服得不叫了,累得只去补觉了。学校在骑车几十分钟的地方,往返的路程倒也有趣,坑坑洼洼的石子硌得车叮叮当当。


清晨的时间,路边的小杂货店是不开的,下雨哪儿来的人呢。路过早市的小摊,人也比往常少了,但也有不少在大树下,把背篓里刚摘的菜摊在路边,那树荫挡雨也挡太阳。叔叔阿姨总骑着高高的大轮子自行车,挂着两个大竹筐,装着菜呀、粑呀,只是这个点,正在赶来的路上了。


再往前,是整条街最大的一棵树,不得不谈到这棵树,是的,它在所有人眼中都是特别的。在这条长长的街道上,巨大的树沿着河流,一群群的,可以想象很多年前它们还低低矮矮的模样。不知道在多久以前,这里还是荒地的时候它就最早在此扎根了,后来来了许多苗扎根在此。常有白鹤在这棵树上休息,也在河里觅食,只是今年有些奇怪,白鹤只见三两只在河边,似乎树在叫嚣着,散发着什么讯息。


转过头是跨过河的小桥,桥只刚好够二三人并排通过,铁的栏杆,在雨下变成锈红。常有人支着个鱼竿,也钓上来不少鱼呢,只是这个时间还在家酣睡吧。鹅卵石和水泥铺成的桥,倒也结实。窄窄的桥,在这个摆摊的时间,都是从别处赶来这儿的人。


溯下了车,推车上桥,桥上人少了,她把着龙头,踩着脚踏板蹬起来,忽地脚下一滑,她新鲜的伤口崩裂开,疼痛麻痹了神经的理智,车不受控地直撞向护栏。那铁栏杆就张开了怀抱,脆弱地折断了,剩下张牙舞爪的样子。她掉下了桥,身体急速地下降中,溯看见了水里树的倒影,以及和她一起飘落的树叶。她看到,水面下有一只巨大的鱼在盘旋着,似乎急切地等她落下,它身上好像长满了褐色的树枝,弯曲着。是长在水里的树吗,还是调皮的喜欢用树枝来装饰自己的鱼呢。溯还想着,思绪已经飘出好远。


溯嘭地一声落入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桥上背着箩筐的人都急切地望向栏杆之外,吆喝起来,四下跑动着,忙叫着河边正要出船的船夫。只是说来也奇怪,落到水中的姑娘也不扑腾,水面就寂静无声了,只是在桥上的自行车轮子呼啦啦响着。窄小的河面,船夫很快便划了过去,也有水性好的从桥上跳下,想要帮忙,大家惊慌万分,忙得倒与这寂静的清晨冲突了。人怎么也找不见了吗,大家潜入水中也找不见溯的人影,倒是今天的鱼格外多,也格外活泼。今天虽下了场雨,河水倒还干净清澈。渔船划了一圈又一圈,依旧不见人影,大家只得失望地回岸上了。


划着渔船回到岸边,原本要放进河里的鸭子也早已迫不及待地游去吃小鱼了。河边的滩地上,还没有被上涨的雨水淹没,依稀有个人影,众人只顾望向水中,却不知道溯什么时候出现在岸边,一位大娘晃着她的肩膀拍着她的脸庞,她吐出河水,却还没苏醒。大家赶紧叫上拉货的三轮车,送到街上的诊所去了。


街上唯一的医生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这里是她的家,整条街都知道她的医术高明,她救治过太多病人。大家都知道她自幼生长在这里,年轻时却四处奔走,经历过太多奇怪的事儿,也见多了奇怪的病症,现在她在这里开着一间小诊所。她将姑娘放到病床上,叫大家赶忙去通知溯的家人,溯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嘴也是乌青,体温凉得跟那河水一般。医生将火炉加上炭火,热毛巾敷在她的小腹,为她换上干燥的衣物,只是在那样寒湿的气息下,毛巾也凉得极快,只好用暖壶暖着。溯的家人来了,只说她自幼怕寒冷,也没查出过原因。


医生检查了姑娘的脉搏,一切正常,与常人无二,但这样的寒冷却是从没见过的,她握了握姑娘的手,放开之后,只觉得手心手背都凉透了。溯只是在夏天的清晨落水,应该不至于如此。带溯来的大娘说她吐出了河水,却到现在也没有醒来。医生从她的头顶的盒子中摸索着东西,那是许久前从太阳当顶的地方寻来的石头,她把那放到太阳下,在炎热的夏季的太阳下晒上半天,这石头是在一个同样有着那样的大树的地方得来的。石头晒了后握在溯的手中,三天后,她终是醒来了,虽然皮肤依旧寒凉,但多了点温度。医生叮嘱告诫她对寒冷的东西都要保持距离,就让溯回去了。


上学的时间依旧,只是溯不再走那座小桥,而是绕过它走宽阔的马路,但每天也必然经过那棵大树。她总是不敢去看它,因为每次抬头望向它的时候,脑海中总浮现出那日落水的情景,一天天经过这儿,她却也注意到连河边的白鹤都不见了,树上和河滩上的都消失无踪。幼时她听母亲说,这树叫白鹤树也叫舞爪树,有五枝巨大的交错盘旋的树干。她看到那树干,便想起那日,在水中,无数的枝条向她裹来,使她动弹不得,想呼吸,却在慌忙中吞下了一粒发光的种子。她原以为水下游动的是一只鱼,原来不是的。医生也没有发现,她的瞳孔中长出一丝丝纹路,如同植物的枝条一般。她后来听当时撑船的老伯说他们回到岸边才找到她的情形,不禁回想起落水时的恐惧。


一天天过去,大树越发萎靡了,它的一条枝干长出了白白的蘑菇,那叶子下垂,耷拉着,今年洪水泛滥,也不曾漫过它的树根,它却腐烂了,迅速的腐朽招来了一群人的关心。这里的城市里有许多人对这古老的生命格外关心,甚至颇有研究,许多人说,如果不制止它的枯萎它就将死去,只有将腐烂的地方锯掉,它才有活下去的可能。它突如其来的变化,带来的是许多人围绕在它周围,考察、测量、计算,希望可以保留它的生命。让那腐朽的部分彻底死亡,是他们想出的妙招。


白天这里热闹非凡,夜晚却是宁静的。溯决心去见见那棵树,在这个说不上特别的夜晚,她骑着车。夜里知了不叫了,蛐蛐儿倒开始了,这时候的昏暗,比白天的清晰多了说不清的美。一路上人烟稀少,那树下有乘凉人搭的茶棚,人都回了家。


她走到树下,望向伸往天空的枝干,一阵大风吹来,腐朽的枝干上树叶飘落,又觉得寒冷了,想起凉凉的水渗透皮肤,奔流而过。她看到的那树,满是努力生长的痕迹,皮肤有着斑点,也有青苔泥土,是刺手的。


溯想起来小的时候,它总是特别的,她也总喜欢在一些特别的时候悄悄爬上树,也没人发现,于是它就在风里摇动着树叶,像为了遮挡别人的视线不让她被发现。它在这活这么多年,是不是也看惯了人的生活,也会喜欢人的生活呢。这样想的时候,它总是有所回应,所以溯总以为它也懂得人世间的生活的。像她渐渐长大一样,它也渐渐孤寂了,这里的人渐渐少了,她也从不知道那些人都去了哪里,家里的生活却毫无变化,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年幼的活力也消失不见了,她失去了什么,好像又不是,更像是有什么正在黑暗中隐藏。


那日落水是个意外,被救也像个意外,原本她也就把这当作意外了。她很爱摘它的果子,摘来喂给鸟儿吃、喂给鱼儿吃,她把果子摘来都分享给好朋友、亲人,街上的人也把它用来泡酒、做菜,树好像长出更多果子了,于是她又悄悄在没人的时候爬上树去,又偷偷把摘来的送到各家门前。

那果子从树上摘下后变化极大,周围的人倒是都不晓得那果子从哪儿来的,只以为从山上哪个地方摘来,见大家都在吃,味道也不错,也都纷纷做成菜肴。


那棵树在周围人的心中,都崇敬着,只因为自幼便看着它屹立在那里,心里有的是敬畏,几百年来,树更多的是被仰望,给他们阴凉,它见惯了人来人往,倒是不习惯清冷。对这树而言呢,风、河流、土地,其实它从不记得什么,所以日日自新,也不惧怕所谓伤害。


要说树本身,并没有任何对外物的感情,它只是沐浴阳光,扎根大地。只是那一枝有所不同,似乎是从前种下它的人,把那一根枝条弄折了,劈开一条裂缝,但依旧连接着。有个淘气的小孩跑来这地方,塞了块石头在裂缝中,那是这顽皮小孩的宝贝,那石头亮晶晶的,散发着自己的光。树一天天长大,石头也渐渐包裹在树枝里面,树能感到石头与它是不同的,那枝条也受到感染一般,与其他的枝干有着极大的却极为细微的不同。它也总是自由的,随着风起舞,它的根须伸到水中,随着河流晃悠,有时好像要从水中长出花儿来。

在这样生动的人间中,它渐渐生出了不属于树的东西,它长出特别的果子,小时候的溯总爬到它上面趴着睡着了,总去摘它的果子,那个时候,它格外生动,像有无限力量一样长出更多的果子来。它更是长出智慧来。

智慧不总是带来幸运,那日的确是它救下了她,出于什么呢,是树从来无法理解的。她爬上树梢的时候,树总觉得热热的,周围的人在喝着树上的果子做的果露、果酒,都是她带去的果子做的,它高兴起来,风又刮起来了,小姑娘倒是差点掉下去。她念叨着,这么好的果子,可以做好多果露了。树抖了抖叶子,想起了多年前种下它的农妇。


今夜溯也爬上那树了,好多年没有在树上摘果子了,虽然今年树上一颗果子也没结。


第二日,树的那腐朽的枝条折断了,它终于彻底死亡,片片凋落的树枝,也不见曾经那一颗石头,像那些人想做的一样,它腐烂的地方唰唰地往下掉落,树的其他枝干却好像重新活了过来。


后来她见了它坏死的树干,才知晓是以命抵命,是什么促使它做出这样的行动呢,她无法理解。某一天溯再来到这儿,听她问道“发光的种子是你的吗”。没有谁能够回答她。


她常做一个梦,她站在那座桥上,望着深不见底的河,义无反顾地坠落下去。溯看到,原来那日她掉入水中是在寻找她遗失的东西。一种渴望,一种病态的新生的渴望。


只是溯多年来依旧怕湿寒,倒像是习惯了,像这么多日日夜夜在这里伫立的树经历的风雨,她却更加喜欢夏日的阳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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