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维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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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shall be

崇拜非自由的自由崇拜者:对当代自由主义者的批判【壹】

不过如同今天许多人感到无力感的原因一样,“总的问题”从未被解决过,因为产生新的问题以及维持旧的问题的对立关系依旧存在,作为既得利益者的资产阶级依旧会是如今社会进步的最大阻力。自由主义者虽然意识到了一些问题并一直以来都试着解决这些问题,但由于对资本主义框架的维护使得他们本身也成为了使“总的问题”无法被解决的原因之一。

文/薯条Fries


“So, the lesson is true freedom means looking into and questioning the presupposition of everything that this given to us by our hegemonic ideology, and by ideology, I don't mean here some explicit teaching, but simply the way in our daily life the experience of our reality. To question everything including the notion of freedom itself.”——Slavoj Žižek, What is freedom today?
“我们的教训是,真正的自由,代表着审视和反思这些预设:周围的一切都是由居于霸权的意识形态为我们布置好的。我在这里说的“意识形态”,不代表着什么明确的指导,而是单纯指我们体验现实生活的方式。要向一切发问,包括这个概念——“自由”——其本身。——斯拉沃热·齐泽克《自由在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


前言

不少人常把“自由民主”挂在嘴边,将一切进步归结于它,也将一切反动归结与它。常见的说法如欧美国家的先进来源于“自由民主”的传统,而其他一切非发达国家的落后则来源于“专制独裁”的传统。这种简单的二分法有时似乎是有效的,但实际上这种粗暴的解释却又掩盖了导致这种差异的实际原因。如果暂时同意这段论证中所隐设的前提,即欧美国家拥有着自由民主的传统,而非发达国家则相反,那么是什么产生了这种差异性?是文化的基础的差异还是偶然性的“伟人”的差异?而如果我们再回过头来重新审视“欧美国家自由民主”的前提,又会发现不少问题。

将这些问题缕清楚可以解决不少我们今天在社会中所受的不同的影响导致我们思维混乱的现象,同时也会给我们一个清晰的目标,“到底什么才是值得争取的”。解决了这个问题,也就不用在继续保持为一个毫无原则的调和主义者,脱离“这是过于激进的,这是过于反动的,我们不妨寻找一个中间点”的庸俗政治立场。

调和主义者 图片来源:DU Beat


自由与非自由的

在讨论自由之前,应当先了解自由的概念本身的含义,或者说我们在讨论它时所使用的含义。广义上的自由或者“自然自由”(Natural Freedom)指自我支配的能力,例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狭义上的,当运用到政治当中的自由或者“社会自由”(Social Freedom),则指人们拥有参与到决定自己在社会中的可行行为范围的权利(或者说是“社会契约”的建立过程)。通常在讨论自由的重要性时,会有说它作为“真理”是“自明”的,就像是美国独立宣言所说的那样,“我们认为以下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受造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某些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当然,除此之外也有论述说自由是人的“本性”,不过本文的重点不是要重复这些早已“神圣化”的陈词滥调,而是着重于上述的社会自由的问题。对于生活在社会中也同时组成了社会的我们而言,社会自由是更加重要或者说是我们可争取的事物。

如果说“社会自由的”是拥有“参与到决定自己在社会中的可行行为范围的权利”,则“非社会自由的”是不拥有“参与到决定自己在社会中的可行行为范围的权利”,也就是在“非社会自由”的社会中的多数或相当部分的个体所服从的并非是组成社会的无数个体参与制定的契约,而是凌驾于多数或相当部分的个体之上的极少数人强加给多数或相当部分的个体的极权式的命令。这种情况下,通俗的意义上我们也就可以说该社会是“非自由”的。

既然社会自由是重要且可争取的,那么我们可以暂时先同意一个前提,即一个理想当中的社会应当争取最大的社会自由,或者说是争取最大的“拥有参与到决定自己在社会中的可行行为范围的权利”。在过去的奴隶制中以及同奴隶制一同存在的政治制度(不论这种制度是纯粹的君主制度还是与奴隶制同时存在的美国式的民主制度),奴隶作为社会中的相当组成部分,是不曾“拥有参与到决定自己在社会中的可行行为范围的权利”的,也因此当代的人都会评价过去这种体制是“不自由”的。在经济上,奴隶属于奴隶主的财产,而任何由奴隶所生产的商品将被奴隶主无条件占有,同时又返还给奴隶足够的生活资料用以维系奴隶的生存。奴隶是不拥有经济自由的,因为他们完全仰赖于奴隶主“所赐”的生活资料生存,大多数尝试着逃离奴隶主的奴隶要么饿死,要么被抓捕回去后被奴隶主用严刑折磨致死。在政治上,即使是在拥有议会的美国当中,奴隶是没有任何政治权利的。在臭名昭著的美国最高法院1857年的斯科特诉桑福德案中,将奴隶斯科特带到“自由州”威斯康星的奴隶主爱默生在1843年去世,并在死前将斯科特作为“财产”继承给他的妻子桑福德,后来斯科特在法庭上起诉桑福德,原因是在作为“自由州”的威斯康星,奴隶制是被禁止的,他认为他在法律上应当是自由的。最高法院中的大法官显然不赞同他的说法,一方面黑人不被视作公民,因此没有起诉权,另一方面,他们引用了宪法第五修正案中的这句话:

“...nor be deprived of life, liberty, or property, without due process of law; nor shall private property be taken for public use, without just compensation.”
“...不得不經過適當法律程序而被剝奪生命、自由或財產;人民私有產業,如無合理賠償,不得被徵為公用。”
德雷德·斯科特 图片来源:公有领域

此前在南北州之间一直有着激烈的关于奴隶制问题的矛盾,但在这次的判决中,最高法院宣布区分“自由州”和“奴隶州”的密苏里妥协案违宪,因为对奴隶制的限制侵犯了奴隶主的私有财产。对于今天的我们而言,这种结论显然是荒谬的,“人怎么能够被视作财产呢?”,但这样居高临下评价此事的我们却像极了在会堂当中的拿撒勒人在听到耶稣引用以赛亚书作为自己开始传道的宣言后的反应:

“众人都称赞祂,并希奇祂口中所出的恩言;又说:『这不是约瑟的儿子吗?』”

这不就只是木匠约瑟的儿子而已吗?人被当成财产本身不就是单纯荒谬的吗?看似简单就能得出的结论,却忽视了这其中的关键性教训。如果连最高法院的法官都能作出维护奴隶制的判决,同时南方州又有众多民众支持奴隶制,这单纯是因为“他们是愚蠢的”吗?他们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无法发现”。显而易见的,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尽管维持奴隶制的根本逻辑并非是大法官或者是南方州民众的意见所支持的,但是显然他们的确将对奴隶制的维护与对私有财产权的维护联系到了一起,将“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教条视为“自由”的前提之一。这种态度在布斯刺杀林肯时很好的表达了出来:

“Sic semper tyrannis”(这就是暴君的下场)

现代的资本主义国家中,似乎打破了“历史周期律”,人们终于拥有了“参与到决定自己在社会中的可行行为范围的权利”。代议制机构似乎终于起了作用,种族权益和性别权益似乎都在不断进步,人们的生活质量也越来越高,至少在如今的“文明国家”中,饥饿致死的情况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基于市场的供需关系将缔造契约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没有什么是强制的、专横的,一切都成为了“公平公正”的交易。“我劳动并不是因为奴隶主在拿着鞭子抽我,而是因为我与老板签订的契约,我与我老板的契约是基于平等原则所做的互惠互利的交易...哦不..."

马云持棒在公司中巡视
“随着在文明时代获得最充分发展的奴隶制的出现,就发生了社会分成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的第一次大分裂。这种分裂继续存在于整个文明期。奴隶制是古代世界所固有的第一个剥削形式;继之而来的是中世纪的农奴制和近代的雇佣劳动制。这就是文明时代的三大时期所特有的三大奴役形式;公开的而近来是隐蔽的奴隶制始终伴随着文明时代。”——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奴隶制被恩格斯称作为“剥削形式”,这种结论不仅仅是通过像是如今的我们所认为的奴隶制中显而易见的压迫性质所得出的,而是在经过细致的观察后对“剥削”的总结。像是前面所说,奴隶所生产的任何产品都会被奴隶主无偿占有,而后又返还生活资料来维系奴隶的生存,使他明天可以继续为奴隶主生产“剩余”,这里的剩余指超出奴隶自身消耗的多余的产出。奴隶主会无偿的占有这部分剩余用于他自身所需的消费需求,同时又将这些剩余用来雇佣猎人来抓捕逃走的奴隶,从而维护自身在奴隶制度中的既得利益。奴隶自身通过劳动所创造的价值反过来反对自身了,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这样描述“异化劳动”

“这一切后果包含在这样一个规定中:工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的关系就是同一个异己的对象关系。因为根据这个前提,很明显,工人在劳动中耗费的力量越多,他亲手创造出来反对自身的,异己的对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大,他本身,他的内部世界就越贫乏,归他所有的东西就越少。
“当然,劳动为富人生产了奇迹般的东西,但是为工人生产了赤贫。劳动创造了宫殿,但是给工人创造了贫民窟。劳动创造了美,但是使工人变成畸形。劳动用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但是使一部分人回到野蛮的劳动,并使一部分工人变成机器。劳动生产了智能,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愚钝和痴呆。”
卓别林《摩登时代》 图片来源:Britannica

虽然在经济手稿中所形容的“异化劳动”是针对资本主义的,但是这里用以描述资本主义的却可以应用在描述奴隶制的问题当中。奴隶为奴隶主建立起美丽的庄园,奴隶自己所居住的住所内却是污泥浊水,奴隶为奴隶主种植不同的庄稼,但他们日用的饮食时常是连动物都不食用的。一言以蔽之,已经被奴役的奴隶的劳动深化了自身的被奴役。那么再次的反过来,现代的资本主义在事实上拥有上述的性质吗?

资本主义虽然没有“奴隶”和“奴隶主”的对立关系,但是存在另外一种二元对立的关系,即资产者和劳动者的对立关系。劳动者本身并不是资产者的财产,但是劳动者却同奴隶存在对奴隶主的依赖性一样,劳动者存在对资产者的依赖性。奴隶一方面在奴隶制的社会当中不拥有任何法律权利,因而没有在政治上的独立能力,另一方面奴隶的生活完全依靠奴隶主在无偿榨取自己的劳动所得后所反馈的生活资料。在资本主义中,一方面事实上的政治权利是同其资本成正比的,劳动者拥有很少或者几乎没有任何合法的事实上的政治权利(我将在文章的第二部分更加详细的对此作出说明),另一方面劳动者的生活的保障完全依靠资产者在无偿占有自己的劳动所得后所反馈的工资,但无论如何,生产力的进步和社会改良的作用以及不曾停止的劳工运动使这笔工资的价值超出了过去的仅用以维持生存的奴隶所获得生活资料的价值,使劳动者可以一定程度上的满足自己的消费需求。尽管如此,在资本主义中,劳工为了维持生存同时为了满足消费需求,都无法脱离对资产者的依赖性,而对政治权利的缺乏则使劳动者完全没有在资本主义框架内使这种被动的依赖性消失的可能性。

当然,单纯的提及这种被动的依赖性的存在似乎还是没有很好的证明“自由或非自由”的问题,即使在提及奴隶制的非自由性时,也不会单纯的指出这种被动性的存在,而是指出这种被动性所导致的非自由的特征。对政治权利的缺乏以及对资产者被动的依赖性使得劳动者没有“参与到决定自己在社会中的可行行为范围的权利”。政治权利被资产者所垄断,因而劳动者也就没有政治生活中的自由了。生产资料被资产者所垄断,因而劳动者即使作为商品的生产者,却被系统性地排除在对“生产什么”、“怎么生产”以及“生产多少”的决策过程中,这也就意味着现代资本主义中的劳动者在生产活动中依旧像是过去的奴隶一样被迫性的接受少部分人的支配。资产者占有生产资料作为雇佣的筹码,并在雇佣中榨取的剩余中重新添置了更多的生产资料作为更加肆无忌惮的剥削劳动者剩余的筹码。这一点在完全没有或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工会的国家中体现的更加明显, 无下限的薪资、无上限的工时、任意的解雇,劳动者在资产者面前像是商品一般的被应用于供需关系中,“由于市场上的劳动力的供给充足,导致了劳动力作为商品的价格下降了”。在拥有工会的国家中也并不意味着这种问题不复存在,一是早期的工会是持续的甚至是流血的斗争所争取来的,另一方面,处理劳动者的剩余劳动成果的所有关键决定权依旧在少数的资产者手中,而本身将这种权利赋予资产者的并非是劳动者的自主意愿,同时也在一切方面是与劳动者的利益相矛盾的。有时某些劳动者的“自主意愿”与资产者的意愿相符了,但观察到这点的同时也不能忽视两点,第一点,这种意愿所支持的可能依旧是与劳动者的利益相矛盾的,如环境问题、种族问题、战争问题等,第二点,不能忽视资产阶级控制下的教育机构和新闻媒体的文化霸权属性。

文化霸权 图片来源:Stig’s Illustration & Design

如今的一些“进步的”自由主义者似乎已经注意到了一些问题,如环保问题、种族问题、性别问题、以及劳工问题,不过他们只注意到了问题本身,却没有注意到背后产生和维持这些问题的根本逻辑。与环保相关的法案总是通过的如此困难,这显然不只是国会议员的无知和短视导致的,环保法案所能带来的最大“损害”显然仅是对拥有产生环境污染的企业的资产者利益的“损害”。关于种族问题,就以非洲裔美国人所遭受的歧视性问题举例,从奴隶制中脱离出来的黑人处于贫困状态,而后来的种族隔离政策又维持了这种窘况。被强制聚集在一起的贫穷的黑人形成了贫穷社区,贫穷的社区又迫使地方政府降低税收,降低税收的代价就是低质量的教育,而低质量的教育又使黑人进入大学成为了难题,无法进入大学则导致黑人只能寻找低薪的工作,低薪的工作又重新产生贫困的家庭和贫困的社区。这实际上就是阶级固化的效应,当然,需要承认的一点是,对于分析整体的非洲裔美国人所遭受的歧视性问题,阶级固化只是形成问题中的一部分而已。关于性别问题,过去(甚至是现在)不论在政府中还是企业中,官职和大部分工作都被男性垄断,女性没有政治权利(直到1920年,全美国的女性才拥有了投票的权利)也没有劳动权利,这意味着她们没有政治上的亦或是经济上的独立能力,而只能依靠男性的“供给”。今天的社会继承了过去性别不平等的问题,许多重要的官职和占有大部分资源的“企业家”的位子依旧是被男性所垄断的,也因此,如今的女性和普遍意义上的无产者所面对的问题是相似的,推翻男性的垄断也意味着推翻掌握大部分资源的“企业家”和官僚的垄断。不论是环保、种族、还是性别问题,即使问题的根源本身不产自于资本主义,或是产生这些问题的因素是“多元的”,但不可否认的是资本主义起到了关键性的维持这些问题继续存在的作用

自由主义者秉持着对“自由的资本主义”的信念,依旧尝试着在资本主义的框架内解决这些问题,如通过国会立法、通过合法的和平示威游行以及集体上书来试着对政府施加压力,必须要承认的是,这些手段是有一定效果的。不过如同今天许多人感到无力感的原因一样,“总的问题”从未被解决过,因为产生新的问题以及维持旧的问题的对立关系依旧存在,作为既得利益者的资产阶级依旧会是如今社会进步的最大阻力。自由主义者虽然意识到了一些问题并一直以来都试着解决这些问题,但由于对资本主义框架的维护使得他们本身也成为了使“总的问题”无法被解决的原因之一

大法官以及南方州的民众支持奴隶制的动机(至少是表面上的)是对“自由”的支持,却在这种支持中反过来支持了非自由的制度。当代的自由主义者(同样至少是表面上的)支持资本主义的动机是对“自由”的支持,也同样的在这种支持中反过来支持了非自由的制度。“我是支持自由的”,仅仅是这种宣言显然是不够的,因为奴隶制的支持者也是这么说的。像是宗教改革者马丁·路德回归“基督教的原始教义”一样,今天的自由主义者需要重新思考自由的问题,像是最早启蒙时代的自由主义者一样以一种批判性的目光审视今天的制度

自由引导人民 图片来源:公有领域



参考资料:

Slavoj Žižek, What is freedom today?, https://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video/2014/dec/03/slavoj-zizek-philosopher-what-is-freedom-today-video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Jean Jacques Rousseau. 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rousseau/

理查德·D·沃尔夫,《理解马克思主义》,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reference-books/richard-d-wolff-2019/index.htm

Alex McBride, Dred Scott v. Sandford (1857), https://www.thirteen.org/wnet/supremecourt/antebellum/landmark_dred.html

美国在台协会,《權利法案》,https://web-archive-2017.ait.org.tw/zh/the-bill-of-rights.html

Cornell Law School, Fifth Amendment, https://www.law.cornell.edu/constitution/fifth_amendment

ushistory.org, Slave Life and Slave Codes, https://www.ushistory.org/us/27b.asp#:~:text=Life on the fields meant,overseer was oftentimes the worst.

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engels/marxist.org-chinese-engels-1884-3.htm

卡尔·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marx/marxist.org-chinese-marx-1844.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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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伍德,《民主反对资本主义——重建历史唯物主义》,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ellen-wood/democracyagainstcapitalism/index.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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