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虱 | 我不是愚蠢，我只是耐心：转型中国的个体责任

去年这个时候，我从泰国回来。被要求在家居家隔离十四天。

当时，全世界只有意大利和伊朗的疫情非常严重。除了这两个国家，从其他国家回国，都不要求集中隔离，甚至在机场下飞机，除了量体温，连核酸检测都不需要。

我却在昆明机场被禁止下飞机，在飞机上足足滞留了两个多小时，因为我邻座是从意大利伦达第大区经泰国曼谷转机回国的。他周围的十几个乘客都属于密切接触者，被要求留在飞机上，等待这个人的检测结果出来。

两个多小时之后，检测确定为阴性，我们十几个人才被允许下了飞机。

回到家，居家隔离第九天的时候，我突然接到街道通知，所有半个月内从其他任何国家回来的辖区居民都必须到指定医院接受核酸检测。

一百来号人，原本在医院大门外，分散站立，等候缴费。护士一声“交费啦”，大家从四面八方聚拢到了一块。

一听说费用明显高于大家从网络上了解到的其他省份城市的收费，大家炸锅了，叽叽喳喳地抱怨起来。

一位同样在等待检测的三十出头的男青年出场了，走到了人群前面，面对着大家......

收费之前，他一直坐在我附近的一个水泥墩上，和几个等待检测的人高谈阔论。

我开始对他并没有特别留意。从传到我耳朵的信息，我可以判断，他是下面县城某个村子的农民，平时自己做点技术活，刚刚从东南亚的缅甸做工回国，自觉见多识广，不时嘲笑别人被“收割韭菜”，但是，我始终没有听清楚，他所言的“韭菜”是哪一种。

这一刻，我对他还有点好感，毕竟能嘲笑收割韭菜行为的人，肯定活得比较清醒。

那一天，他刚刚下飞机，就在省城机场被检测人员直接拉到医院。

听到大家对收费怨气沸腾，他突然来劲了。这一个显示自己见多识广、明白事理的机会，怎能轻易错过呢？

他举起两只手臂，手掌朝下，朝人群压了压。那个动作似乎是想把大家的不满和怨气压下去。虽然他只是一个山区农民，却颇具很多县委书记的范儿。

他说：“大家不要生气，费用和浙江广东等其他省份比，虽然贵了，但是，你们知道吗，美国检测一次要一千多美元呢。”

这种“比烂心态”在粉红群体中非常流行。他们从来拒绝正视自己社会存在的问题，却挖空心思地从其他国家寻找同样的问题来为现实辩解。

这位青年的规劝让一部分人的怒气真的消退了很多，但是，仍然有一部分人抱怨不停。

我听不下去，反驳他说：“美国核酸检测贵，是因为特朗普不希望美国人接受检测，所以，故意把价格定的很高。再说，美国检测机构乱收费，能成为你我被多收费的理由吗？”

他不以为然：“只是检测，没让我们去宾馆集中隔离十四天，我们应该知足了。”

果然，剩下的那一部分仍然不满的人们一听便不再抱怨。

当有一个更坏的结果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很多人便立即接受另外一个次坏的结果，哪怕一开始非常抵触它。中国人的这一独特心理，一百多年前，早就被鲁迅洞穿了。

我不在乎那几百元检测费，但是，对他这种论调极为反感，继续笑着嘲讽他：“你刚才还在嘲笑别人被收割韭菜，你自己就是典型的韭菜心态。被强奸了，但想到强奸自己的人没有杀了自己，心情一下就舒畅了，就差没有感恩戴德了。”

周围有人听了我的话，笑了起来。

现在，社会上流行一种可怕的心态，对于自己认为没有能力改变的社会问题，主动在内心对其进行合理化解释。

面对雾霾问题，大家用几百年前的伦敦也曾经遭遇严重的空气污染，来安慰自己。

面对食品安全问题，大家用美国“镀金时代”泛滥的假药假酒，来缓解愤怒。

......

这种心态太过强大了，强大到跟粉碎机似的，能帮助大多数人轻而易举地碾碎内心的大多数抱怨和不满，消化社会存在的所有问题。

这位青年不依不饶地对我反唇相讥：“不这样想，我们还能怎么样呢？人家就要收你这么多钱，你能不给吗？这不，你不是照样交了钱了吗？除了耍嘴皮子，你还敢怎么样呢？”

他的这番话似乎戳中了我的要害。我确实是一边抱怨，一边交了钱。

我说：“钱我确实是如数交了，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抗拒的打算，因为我知道，抗拒确实改变不了什么，但是我们至少应该知道，什么是合理的，什么是不合理的，并懂得对不合理适度地表达一点不满。让对方知道，我们交了钱，不是因为愚蠢，而是因为忍耐。当对方知道我们不傻的时候，下一次收费，就会有所顾忌。”

我理解中国的难处，我坚持认为，中国的步伐不能迈得太快，毕竟体量如此庞大。

对于个体而言，在现阶段，每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至少应该给自己提出几条最低限度的要求：一是不当傻子，二是不当哑巴，三是不当暴民。

每一项公共政策出台，我们都应该有足够的智慧，能清楚地判断，合理之处在哪里，有待改进的地方在哪里。同时，还应该以理性温和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观点，让声音通过各种渠道传递上去，持续推动并耐心等待政策不断改进。

如果担心说错话，给自己惹麻烦，只需要在大型门户网站的新闻跟帖中轻轻用键盘敲入四个字“强烈关注”，或者拿起手机，竖起拇指，给别人的精彩跟帖点个赞。

对于个体而言，这是在不触动大局稳定的前提下，当前最安全，事实证明，也是最有效的公共参与。这些年的很多政策进步，网络“围观”确实功不可没。

可悲的是，尽管敲几下键盘和动动拇指，就有可能推动政策不断走向合理化，大多数人仍然动辄随手捞起“我能改变什么呢？我什么都做不了”来掩饰道义上的麻木和自私。

在大多数人的眼里，除了具体的个人利益，时代的灰，只要不是单独落到自己和家人头上，似乎都与自己无关，更不用说灰落到其他人头上。

在去年那一次核酸检测现场的那位男青年身上，这种心态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听了我的一席话，哑口无言了十几秒钟之后，他仍然有话反驳我：“抱怨一下，下一次收费就会变得合理？我们应该就做这一次检测。下一次是轮到别人被做核酸检测了。收多少费，关我们什么事呢？”

我们的下一代有可能要为我们这一代人的冷漠自私付出隐性的代价。然而，谁都不担心，毕竟这是社会整体的代价，而不是自己个人的代价。

大多数人，包括精英阶层中的很多人，早就放弃了推动社会进步的当下努力，惟寄希望于经济持续发展能自动溶解中国的所有难题。作为个体，自己只需要坐在高速列车上，安心等待就行了。

一切都期待政府，然后，一切都怪罪政府。唯独忘了思考，在历史进程中，个体需要承担什么责任？

......

“我们不是愚蠢，我们只是觉得中国的改变需要耐心。” 在无奈的时刻，不妨间接地表明这种态度。尽管它听起来很像一种自我安慰，但是，比起沉默和对不合理现象的主动合理化解释，它仍然不失为公民个体的一种进步。

文章来源 | 公众号：叫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