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虱
叫虱

无方向写作者,于细微处捕捉时代精神症候

假如他未被甩出体制,现在会是啥样的人

文章来源:公众号“叫虱”

导读:原文两个月前发过,但是被写到的这个人,很快对号入座,在后台狠狠地诅咒我。于是,我删除原文,修改了一些身份信息,重新推送。

假如工于心计、城府极深的他,当年没有被体制淘汰,现在会是什么样的人呢?这一年多来,我经常想这个问题。

2001年,正当他自认为即将仕途腾达的时候,一场席卷全国的国企改革,让还不到三十岁的他和我同时下岗了。

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之前,读小中专,一直是农村优秀初中生的首选。

农村出身、班上成绩第一的他,成了那所小镇初中我同一届唯一一个考上中专的学生,录取他的是一所地级市的商业学校。

当时,很多农村父母为了让孩子有机会找一个非农业户口的对象,一旦有了钱,便不惜花费八千元钱,买一个非农业户口。

他不花一分钱,一夜就是实现了农转非的梦想,引来村民们啧啧称羡。

开学前几天,父母在村里大摆宴席。几天之后,他踌躇满志地踏上人生新的征程。

刚刚入学的时候,他本想自告奋勇当班长,没想到,被另外一个动作更快的男生,在班主任面前抢先了。他只能屈居班级的团支部书记。

作为报复,工于心计的他,拉拢了其他的班干部,把班长架空了。生活委员向班上所有同学收取每个人10元钱一个学期的班费之后,全都交给了他,而不是交给班长。

这笔钱成了供他支配的活动经费。他经常带着其他班干部,还有几个捧他的同学,一起出去聚餐。

炒一盘螺丝,喝一瓶白酒,是当时那所中专学校,晚上十一点宿舍关灯之后,校门口小吃店最流行的宵夜。

班长可怜巴巴地靠边站,所剩无几的职责便是收作业和点考勤。

班上有些同学,看到他年纪轻轻,就如此心狠手辣,善于“运筹帷幄”,纷纷把他当做人脉来投资。他自己说,他经常向同学借个几十元,人家大都不要他还钱。

四年之后,中专毕业,他被分配到了我们县城一个国营供销社。几年之后,就被提拔到“领导后备梯队”政工科。

那一年,我技校毕业去小镇工作之后,他从县城回村子老家,途径我所在的小镇。出于中学同学情谊,我热情地招待他吃饭喝酒。

他似乎毫不领情,对我不大看得上眼,一是因为自己在城里工作,二是因为自己是单位领导后备梯队,将来“前途无量”。

偶尔我到县城去买东西,碰到他,他都假装没看见。

有一次,其他同学请客,我和他都在场。在饭桌上,得知我在参加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他用嘲笑的口气揶揄道:“你将来可是咱班上唯一的大学生哦,最有前途人就是你哦。”

正当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之时,国企改革在全国全面铺开,把他的铁饭碗被卷走了。

供销社改制,除了财务和几个主任,其他职工统统下岗。

如果改革晚到几年,他混上副主任职位,那铁饭碗就保住了,职位也保住了,而且只要留在体制内,将来就有望向市局进发。

仅仅两三年的的时间差,便把他的仕途抱负彻底击碎。

随着大学扩招,大学生越来越多回到县城,公务员和事业单位招考,对学历的要求越来越高。

一个农家出身、毫无背景的中专生,一旦被甩出体制,想重新进入,谈何容易?

那个小县城,没有工业基础,工作机会少的可怜。下岗了,大家都忙着为自己找新路子,除了自己亲人,谁有空帮助别人啊。

他不得不感叹,之前费心经营的“蜘蛛网”瞬间就变得毫无用处了。

无论是从工作机会,还是从自尊脸面的角度说,农村已经回不去了。数年前考上中专时的壮志凌云。与下岗之后的一切归零之间,存在巨大落差,让他既无法面对父母,也无法面对乡亲。

更大的打击在于婚姻。

那些年,忙着搭建人脉,编织关系网,婚姻大事被一缓再缓。他总想着,等爬上梯子了,何愁没有女人呢?

下岗的时候,他已经奔三了,在小县城算得上是人们眼里的老大难了。为了在县城稳定下来,他匆匆忙忙找了一个初中学历的女人结了婚,租房子开起店,做起了小本生意。

那一年,我也下岗了,到厦门打工去了。毫无交情的彼此,逐渐忘了对方。

前些年,微信火爆之后,最大的功劳之一,就是让失联很久的人,可以重新聚到一起,只要彼此愿意。

去年春节前后,初中同学突然建了一个微信群。

除了我之外,初中同学几乎全都在一个县城工作生活,所以,他们几年前就联系上彼此,便建立了微信群。

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在外省工作的我“挖”出来,所以,我是最后一个入群的。

通过同学,我才知道,这些年,他的日子过得十分不如意。

入群之后,四十多个同学纷纷对失联最长时间、学历最高的我,表示欢迎。(声明:我真不觉得自己博士有多了不起)

自始至终,他没有和我打一声招呼,更别说欢迎我。他不但用沉默对我表示无视,而且在其他同学在群里欢迎我的时候,他总是跳出来,转移话题。

敏感的我,隐隐约约嗅到了一股挑战的味道。

一开始,我不以为意。后来,我渐渐发现,作为群里唯一博士的我,其实早就被他暗中盯上了。

只要我在群里一发言,他知道我在线了,马上会瞅准机会,假装在群里和其他同学聊天,表演自己的“博学”。

看他的发言,不爱读书的外行,确实会被他的“引经据典”打动。

然而,真正有眼光、有见识的人,几眼就能识破,他用来装扮自己的,几乎都是来自《环球时报》,以及卢克文、战壕等自媒体上面,那些被裁剪过的扭曲片面的信息。

除了这些大路货信息,他貌似也知道日本与美国的“广场协议”这一类“高端”信息,但是,一旦展开来论争,很快就会暴露,其来源无非是一些收割韭菜的畅销书,比如《货币战争》、《中国可以说不》、《中国不高兴》......

他虽然学历不高,长期蛰居小县城,却依靠《环球时报》和百度搜索,修炼成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国际问题专家”。

因此,在从不读书、视野闭塞、完全混日子的同学面前,他隐隐约约找到了往昔那股自信的替代来源。

然而,群里的这些中年同学,大多数连高中都没有读过,除了吃喝拉撒,柴米油盐,从来不关心国际政治,自然无法欣赏他的“博学”。

这似乎让他倍感孤单。在一地鸡毛的生活困境面前,他内心的自卑感,又总是挥之不去。

我的入群,既让他猛然发现,自己的“博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也让他极不舒服,因为自己不时被我的学位刺痛。(再次声明:我从不觉得博士了不起)

在同学面前,我的存在似乎更加凸显了他当前的窘迫。他内心时刻在盘算着,如何对我发起某种方式的报复。

于是,只要我在群里一发表与时政或国际局势有关的言论,他立刻就逮住机会,跳起来,和我公开争论。

一开始,我忍不住会积极应战。后来我逐渐发现,他争论的目的根本不在于厘清对错,而是为了满足多重隐蔽的心理需求。

首先,群里的同学大多数都是初中高中学历,我是唯一的博士。和我这个历史学博士单挑搏斗,中专学历的他,能收获一种“孤单英雄”般的悲壮感。

其次,和有分量的对手厮杀,自己仿佛成了一名勇士。这既能让他的内心充满快感,还能暂时化解久久挥之不去的自卑感,因为这种辩论本身就带有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的意味。

不是吗?只要我不同意他强烈坚持的“美国亡我之心不死论”,他就在群里讥讽我“读书读傻了”、“历史博士都白读了”、“高学历真的不能说明什么”......

他甚至会搬出陈平作为他的理论救兵,反复在群里强调:“人家陈平可是复旦和北大教授。你一个小博士算什么?”

“美国亡我之心不死论”,不但为他提供了俯视我的“学识高台”,还为他受困的人生提供了在经济学学理上一个能自圆其说的解释。

在群里,他经常说,如果不是美国搞破坏,围堵中国,操纵汇率,他早就去做根雕或竹木生意,早就赚大钱了。言下之意,似乎他当前的人生困境都是美国一手造成的。

与其说,“收割韭菜大V们”裁剪过的世界,扭曲了他的认知,不如说,唯有在被这些大V们裁剪过的世界里,他才能给自己受困的雄心,找到一个足以自我开脱的替罪羊:是美国和西方使坏,导致他无法做大生意。

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获取知识和提升思维,根本不是他和我辩论的目的。他在乎的根本不是对和错,是与非,而是和我“厮杀”本身。

当学历和收入都远远不如我的时候,这种争论成了他唯一可以和我较量的战场。

假如他再认同我“关于美国并非恶魔”的观点,那他就相当于彻底缴械投降了。所以,他怎么可能放弃仇美立场呢?

既然我永远无法战胜或曰说服他,我何必苦苦应战,到头来不过是陪他玩呢?于是,我沉默了。

长期不理他,他竟然恼羞成怒了。

今年6月底某一天,我在群里说,我家的台式机重装系统,我坚持用Windows Office ,不用国产WPS,因为用的不大习惯。

他终于逮住了机会跳出来,彻底和我撕破脸:“多读了几年破书,就成了崇洋媚外的慕洋犬了。我虽然学历没你高,我却深爱自己的祖国。”

原来,只要盲目仇美排外,就是爱国。

原来,在我这个“臭公知”面前,盲目排外仇美,能给他提供道德上的优越感。尤其是当人生只剩下这点优越感的时候。

写到最后,请大家和我一起思考:假如当年他没有被改革快车甩出体制,现在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原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N49J-Sjw1d14ZzfTfVXX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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