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era Freyja
Vera Freyja

本身為影像/音樂/圖畫工作者 在此進行個人文字創作

< 生命如尖銳的碎片刺向自我 >

< 生命如尖銳的碎片刺向自我 >

列車衝撞進隧道,火車已經出軌,受外力撞擊扭曲變形,部分殘骸四散,高速的撞擊把堅硬的列車擠壓成只有一半的體積。 男人被拋出了車窗外。

那是一隻男人的手,手上都是污泥和擦傷,慢慢看到男人的臉,髒汙和著鮮血,漸漸的睫毛開始有些動靜,男人的眼皮似乎想努力的睜開…這時慢慢聽到警車和救護車的聲音,男人終於睜開眼睛,他看見一些模糊的景象和煙霧,於是開始移動身體尋找女人,嘴裡喊著女人的名字,為他記得,這場車禍裡,他的妻子也在其中。


車禍的瞬間開始慢速倒轉,解體的火車重組回去,女人還坐在車子裡,但瞬間又回到現實,一堆鋼鐵殘骸中有一支白皙的手,奇怪的是並沒有一點玷污,女人手指上的結婚戒指還是完好的套在美麗的手指上。

男人奮力爬到女人的身邊,那隻美麗乾淨的手是他視線裡唯一被聚焦的畫面,妻子身體的其他部分,都已經變得破碎,遺失,緩緩地飄散到空中,消失在狹窄的視線裡…,就像,再也無法拼湊,一個共有的人生,那些車體殘骸則像百雪一般,從空中緩緩落下,周遭如凜冬已至,變成一片白雪皚皚,降落在整個山頭。直到搜救人員帶著強光手電筒找到他,他躺在夜晚的山中,身上滿是血液與塵土。

開始下雨了,男人把衣服從陽台收進來,腳還有一點未癒合的傷,男人不小心的絆倒了一張凳子。他把衣服一件件的摺好,非常整齊,整齊的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那裡頭還有一些妻子的衣物,被溫柔的折疊,放在它們應有的屬於它們的位置。

男人在潔白的沙發上睡著了。沒有做夢的痕跡,好像,這個人的一生才剛要開始,不帶著記憶,沒有前半生,而直接進入了後半階段,好像,這個故事從現在才剛要開始。因為這一切都太乾淨了…,太沒有氣息,沒有一點點線索。

男人之後無法完整的陳述每一件事情,無法記憶每一個臉孔,無法記得每一個習慣的路徑,男人再也無法養成習慣,無法理解完整的定義。所以他只有維持一種整齊的秩序,比如說,他摺衣服,摺的那麼工整,他以為,工整與秩序,起碼人生不會失去太多,至少,還有一點點可以掌握的。

龐大的撫卹費和保險金賠償維持他最低限度的生存,維持呼吸,維持肉體,卻不支撐他的靈魂。靈魂有那麼重要嗎?那妻子的靈魂會在哪裡?男人曾經這樣想著,如果靈魂可以獨力的存在,那看著妻子支離破碎的肉體,怎麼會覺得悲傷?男人想,朋友都說他像活死人,所以,我是沒有靈魂的肉體,妻子是沒有肉體的魂,但是我可以活著,妻子卻沒辦法…。

男人在晚上六點起來,這個午覺睡的有點過了,他起來弄了簡單的料理,燙了青菜,切了三片肉片,用川燙的水加了一點蛋跟一顆番茄,弄個蛋花湯,盛了電鍋裡的飯,就吃了。

男人想起妻子晚飯後都會拉著他坐在陽台上,妻子說是要一起消化,才能一起上床睡覺。妻子還會準備兩瓶啤酒,男人說這樣肚子不是就更脹了?妻子才會嘟著嘴說,好啦!其實是要約會啦!

男人發覺自己掉了一滴眼淚,臉上卻微笑著,他不禁放下碗筷,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深怕自己不趕快趁記著的時候拿出來,等一下就忘記了。那一點點流失的感覺,只能靠著自己無意間想起的回憶找回來,那一點點的習慣,只能靠這樣,嘗試著嵌入自己的生命裡。

醫生說從今天起,固定要去做腦部檢查,跟心理諮詢。男人點點頭,護士說前一天會打電話提醒他,男人有點安心的笑了。男人說:我還真怕自己會忘記。護士說,養成習慣就好了。

男人在回家的路上迷路了,乾脆,他攔了計程車。自從發生事故後,他患有創傷症候群,但催眠的效果不是很好,諮商過程也進展緩慢。男人不用去工作,每天在陽台小花園照顧植栽,跟植物說話能讓他暫時找回一種生命感,至少那樣封閉的孤獨有那麼一點釋放。

回家睡著後,第一次夢到那一次車禍。他和妻子坐在車廂裡,很安靜,妻子一點都不開心,她愛上了別人,她想要自由。列車快速的行駛,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的旅遊,因為他們已經決定離婚。

列車進了山洞,妻子打開化妝包擦起了睫毛膏,唇膏...。焦慮的時候,她就會開始補妝,打開她的小鏡子,花一些時間在自己的面容上...。「啪」一聲,妻子蓋上了鏡子,火車也剛好出了山洞,日光把妻子的臉照得非常蒼白,正當他覺得妻子的臉看起來越加陌生時,列車撞上了...。

這次的治療男人還是無法完整的回憶起來龍去脈,最後一個畫面總是停在妻子把小鏡子蓋上的那個聲響,啪一聲,男人也從催眠裡醒來。醫生說沒關係,縱使以經過了半年,那回憶還是無法前進,無法銜接,連靠近一點現實的進度都難以完成。男人這次感到有點沮喪,他穿上外套,拖著隱約傷痛的腳走出診療室,走出醫院,秋天的風暴力的吹向他,強迫著他清醒。

其實那腳傷根本已經好了,男人卻習慣跛著腳走路,他開始知道自己在抗拒時間的前進,他不願接受整個狀況已經遠離,傷痛正有著自己的機制在癒合,很多事情將開始隨著時間淡忘,自然法則都指向療癒一切,一股力量在他身體裡蔓延開來,這一切都往良好的方向漫步,男人瞇著眼睛看向天空,藍天沒有任何一朵雲,乾淨的就像假的一樣。

手機裡沒有任何一張照片,房子裡極簡的幾乎病態,他把自己過得就像眼前這片天空,邏輯上是存在的,但實際上已經失去了生命力。從他眼睛看出去的世界,也已經死去了。

唯一存在意義的,是最後妻子的那一隻手,那隻出淤泥而不染的純潔之手,在一片慌亂中保有承諾與優雅,他想起來,他握著那隻手,躺在事故現場,久久都不想離開。他感受到那隻手的溫度,逐漸的變涼,感到時間快速的飛逝,他腦中只想著,眼前這一片黑暗,我應該還是能遇見她吧,這一切只是一場夢,醒來之後我們就一起去海邊享受陽光與酒,我會再看見妻子的笑容,我們會回到像過去一般的相愛,這一切都只是夢...包括我們將要離婚也是吧...。

這一段時間,他感覺像是一輩子那麼久。生命,大部分時間只是在黑暗中沈睡,醒來的時間那著短暫,只能拼命的製造一些可以放進黑暗中做夢的事情。這隻手,他深愛的人最後只遺留一隻手,遺留這樣一點破碎的完美記憶,每個夜裡,都化作更深邃的黑暗,連夢都讀不到的語言,連潛意識都深藏不露的記憶,連腦科學都難以解釋的病徵,失去回憶的感覺,就像被奪走身份一樣讓人厭惡,就像去健身房被偷走衣物鞋子一樣讓人憤怒,就像每日醒來都對著鏡中的自己感到困惑一般令人不耐!他感到憤怒如烏雲聚集,不久後就下起了滂沱大雨,陽台逐漸聚積了污水,盆栽裡的水流了出來,就差那麼一點,陽台的積水就要奔向室內!

那些污水讓他想起那晚,他在污泥中醒來,胸口裡抱著一隻左手,這隻手潔淨的讓污穢的自己感到羞恥,他羞恥著自己無能為力的活下來,羞恥自己找不到妻子的身軀,找不到那張蒼白剛化好妝的臉,羞恥自己不再相信神,羞恥自己不再擁有性慾,羞恥著妻子的性慾最後給了她的情夫!

他打開落地窗,屋外的水慢慢的流進屋內,流過他赤裸的雙腳,他躺在地上,污泥附著在他的身上,污泥越來越多,窗外的盆栽一一倒下,泥土不斷的前進到他的家中,植物像被施了魔法般快速生長,穿過他的牆壁,佔據他的沙發,床上被藤蔓包裹了起來,他感受到植物們開始入侵他的身體,盤踞在他的血管,穿過他的腦袋,在他的腦裡面開出花朵,花朵已從他的眼睛竄出,根莖包裹了他的心臟,心臟裡長出了幼苗,他感到溫暖,感到找回了自我,他從花之雙眼看出去的世界,宛若新生。

他從催眠中醒來,醫生覺得他有很大的進步,男人說:「我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有了新的戀愛對象,開始找到某種歸屬感。醫生,謝謝你」步出診所的時候,男人腳步輕盈,已經不再假裝自己有腳傷,醫生看著他的背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走在深夜的軌道上,山中下著大雪,他朝著山洞的方向前進。他隱約看到一個人影在山洞裡,他走得更快了,但黑影忽然轉身往前跑,他哭著往前追,但怎麼追都追不上,那個女人的身影不斷的跑向洞裡,這個隧道無比的深邃,軌道上覆蓋著一些殘雪,他意識到,隧道裡竟然下起雪了。

他臉上帶著眼淚和雪,朝著隧道裡的光亮處奔跑,女子的身影也輕盈的奔向著光亮。他隱約聽到女子的笑聲和喘氣聲,他眼睛裡伸出了兩朵花,花綻放出陽光,射向眼前的黑影和光亮,照亮下著大雪的隧道,他心臟裡的幼苗快速生長,長成一棵櫻花樹,隧道裡由冬天轉向了春天,櫻花樹用力扎根生長在軌道下的土壤裡,穿破了隧道,開出了美麗的櫻花,沐浴在春天的陽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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