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ForMay

三. 夏夏

她是一位富家太太，家里有一对双胞胎，夏夏母亲、两位保姆，加上她自己，一起照顾这两个金子一般烫手的宝宝，所以可以给她忙里偷闲的来喝咖啡的时间。

可和她的家境形成强烈反差的事情是，她是一位『留守少妇』。说留守少妇也有一些夸张啦，她说她的老公也会一两星期回来一次，最久的话也就是一个来月。较真的看这可比留守儿童好得多，经年累月的见不上父母。她时不时会从店里买一些咖啡豆带回家，说她老公最爱我们店里卖的豆子，我笑着暗暗的想也就是一个月喝一次的频率，能有多爱喝。

夏夏的丈夫是她身居高位的父亲培养的继承人，原本夏夏也和父亲在同一个公司做事，在那里遇到了年轻时的丈夫，一个初入社会的毛头小子。年轻人的一切都总是来的特别热烈，不管是爱情也好、事业也罢，总有一副势在必得的壮志感。小伙儿就这样凭着一腔热血不仅打动了夏夏，也打动了夏夏的父亲，娶了夏夏，也顺理成章的成为夏父的左膀右臂，爱情事业双丰收，好不得意。

有了得意门生的女婿接班，加上濒临退休年龄，夏夏的父亲有一半的时间可以不用去公司工作，偶尔在自己家住住，也时常来女儿家找老太太住，顺便可以看看女儿和孙子孙女，有时回自己家住，一个人也乐得清闲。

而夏夏本人则在清闲的带孩子的日子里，发展出了新的爱好——追星。

和上学时期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才能买一张海报不同，成年人追星可自由多了，加上现在的造星追星产业如此之发达，不仅各类周边随便买，想飞去看演唱会见面会等等也不在话下。而且，通过她我才发现追星族早已不仅局限于大众脑海里的无所事事的青年人，觉得无事可做的人才会去迷恋偶像，其实像夏夏这样一流学历、一流工作、一流家境的人逐星者不计其数，听说夏夏的追星姐妹里有的是创业老板、企业高管、社会精英阶层的人，她自认在这个团体里自己的条件都不能算是出众。

夏夏的追星事业，在我这种连明星名字都记不住的路人看来，已经到达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比如有段时间没看到她在店里现身，再出现的时候一问，准是又追着偶像的日程去哪个城市、亦或出国了；再比如，什么时候又会突然抱来一箱零食饮料说要送我，正不明所以之际，发现包装箱上印着她偶像的广告，就知道这是在支持偶像代言商品；又比如，和粉丝团一起集资包专机为偶像庆生的事情......林林总总，可让我一个每天守着一亩三分地的井底之蛙目瞪口呆，甚至生出了一丝羡慕。人到中年，能遇到个彻底投入热爱的人或事情，在旁人看来竟是这么幸福，毕竟在中年人的世界里，看一百个人也再难遇到一个眼睛里一直有光的人。但人家眼里的光为何而闪烁，旁人还是少嚼口舌是非。

这不，夏夏今天来也是带着任务来的。进门就往桌上扔下一张电影票，我笑着问，『哟，散财童子今天这散的是什么财呀？』

夏夏说，『新上的那个电影去看了吗？我这有多的票，去看呗。』

我接道，『有免费的电影票必须去看啊。我一个开店的反倒让你一个逛店的天天送这送那，各种周到送礼物，这么一比我这生意做的实在太外行，自愧不如。』

夏夏一摆手，『这么见外干嘛，在朋友圈搞了个点赞送票活动团购了几张，刚好有多的反正都是送人。主演有我家那小谁，孩子刚开始演电影没啥经验，多多支持多多包涵啊。』

我当然猜的到是为什么送，推诿不过只得收下，继续问到，『有段时间没见到你了，最近有没有去哪里玩啊？』

夏夏开心的忙一边拿出手机翻照片，一边说，『是呀是呀，你看这是我这次新搞到的签名照。我去Z城参加庆祝电影上映的答谢宴了，提前很久托关系才找到一张能入场的记者证，这个活动请了很多媒体记者去看提前点映，看完电影还有buffet，导演带着他来对媒体人发表了感谢致辞。』

她逐渐提高了音调但自己却没注意到，『你不知道他多有礼貌！现在的年轻人很少能礼节做的这么到位，别人说话的时候他一直放低目光认真的微笑倾听，特别乖的回应大家的寒暄。他甚至每一桌都轮流来敬酒，对女生超级绅士的，让女生以茶代酒。来我这一桌的时候我问他可不可以签名他也答应了，签名的时候几乎是我离他最近的一次，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清香......当时我一直在想，他一个男生皮肤怎么能那么好呢，连他还给我照片时我都还在晃神。』

我一边听她说着一边看她手机里翻过去这次的一张一张照片，看着那少年偶像嘴角完美的微笑弧度，一丝不苟的装束和打扮，永远谦逊的神情，暗自感叹，现在的偶像时时刻刻都要保持形象的完美，面对无处不在的目光和镜头，不能走漏半分不体面。

演员演员，演戏时的演技难度，哪能和这生活中时刻保持完美的难度相提并论。

夏夏还在富有激情的聊着，幸好没有发现我的走神。我目光经过一番游历，落到她放在旁边的袋子上，异常朴素，不是她平时拎的那些名牌包，更像是个买菜的袋子，里面装着随身物品。等她聊完的间隙，我绕有兴致的问起她怎么返璞归真拿着布袋装东西。

夏夏噗呲一笑，说『你还记得上次我和你讲的，我赢得了那个他送出的伴手礼的事儿吗，那个小玩偶是他亲手送给我的哎！小玩偶现在就包装的好好的搁在我家柜子的最上层，这个袋子是当时装玩偶的袋子，也就是他亲手提过的袋子！我想用它装东西，感觉好像牵到了他的手、感受到他的温度，比那些冷冰冰的破包手感好多了。』

我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原因，也噗呲笑了出来问，『那你老公不吃醋啊，买的那么多名牌你不用，偏偏喜欢小布袋。』

夏夏在欢欣的状态中突然一怔，我意识到我貌似失言不该这时提她老公，夏夏缓过来轻轻的说：

『昨天我从Z城赶晚上的飞机提前了一天飞回来，想着刚好是周末他要回家了，我在家可以等他回来。结果到家之后一直等到很晚，才发现他不回来了，明明之前说好的，问他他才说抱歉这周临时加班了没办法回家了。』

我心里蛮不是滋味，知道她老公工作忙不常回家，感觉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正在想怎么安慰她，夏夏继续说到，

『可是你知道吗？这周我爸来我家住了，和我说公司前两天谈下来一个难啃的大项目，这周末给部门里的所有人，都好好放个假。』

四. 春

春，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宝宝，怀在肚子里的前期看起来一切正常，没有发现缺陷，在到了接近二十七八周大的时候医生突然看到胎儿发育有些不正常，恰巧所在的这个国家是一个普遍反对堕胎的立场，在做手术的问题上纠缠来纠缠去，渐渐的月份就越来越大，拖到了三十多周。

众所周知，高月份堕胎对于母亲来说，不仅是心理上的考验，更是身体上的危害，因为胎儿已经几乎完全成型。不曾经历过的人可能永远无法相信，堕胎犹如一场战斗。

刚见到春的时候，对她没有特别多的印象，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这位姑娘已经算是熟客了。她看起来就像你我在大街上遇到的任何一个女人一样，不是第一次见就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样貌，又总会觉得好像认识长得像她的熟人。

开始注意到她，是因为有一次看到她悄悄的在哭。

大多数人不会太关注随机遇到的陌生人，可能觉得，在公共场合哭一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其实不然，只要你有机会像我这样每天观察人，就会发现，原来女人真的是水做的，好像一不小心就会从没有关好的盖子处留下几滴泪来。

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边在看书或看笔记本时，眼神或者动作暮然定住，低下头，开始迅速的眨几下眼睛，或推一下眼镜、摸一下鼻子，试图用调动身体其他动作的方式转移头脑中的注意力，之后用纸巾借助擦脸或鼻子，悄悄的抹去眼睛上的湿润。

这个过程就像，极其温柔的向水中丢下一颗鹅卵石，你知道它一定会掀起一些涟漪，却想要通过控制动作的轻缓程度而去减少水面的波澜，可那轻轻的闷闷的咚的一声，还是直接击中了你心底的深处，你知道，有一颗石头被丢进水里了。

那是我开始深刻的记住春的一瞬间，她悄悄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所有的诗画文章都在试图向世人描绘出什么是美，而那副画面仿佛被天使亲吻过，那正是美本身。

和春的交谈体验正如她本人的名字一样，令人如沐春风，她是那种人，看起来无论多大的不安都可以被这个女人的温柔化解掉，不知道她的心是层多厚的海绵，好像可以缓冲去接住一切庞然大物的坍塌。

正是在逐渐熟悉了春之后，我听到了她的故事。

在发现胎儿有严重性的先天疾病后，春的一家人做尽了各种调查，看这个病生下来的孩子最好会有怎么样的结果。调查过程中发现，这种病的结果不仅完全生活无法自理，最好的情况也是一生瘫痪，最多只能活到二十多岁，大部分的病例都无法活到成年的年纪。

春说，『我曾考虑过如果把孩子生下来，问自己只相守十几年的时间对彼此来说是否已经足够，却又看到其他家庭无数的心碎经历。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个是，有一个孩子从小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因为家人告诉过他目前最好的治疗手段是在某外国的医院，他从懂事起便特别努力的学习那门外语，在他短暂一生里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学好外语，长大之后去那个国家治疗。然而家人没有告诉他的是，家里的经济能力其实完全无法支持他去海外看病，直到生命的最后他也没能去到那个国家，在遗憾中死去了，去世的时候仅仅十五岁。』

『你知道吗？我不害怕自己受苦，我也有经济能力供我的孩子看病。可是，我觉得这对她来说不公平，为什么，本应该无忧无虑的童年她却要坐在轮椅上，为什么不能有像花儿一样盛开的青春期，甚至看不到成年后的太阳。如果她从出生就注定了这辈子有且只有一种痛苦的人生，且无法改变，那么作为母亲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才是极端的不负责任，只为了满足我可以当母亲的一己私欲。』

春在此次事故之后，医生便告诉她她的身体状况已经极不适合考虑要孩子了，如果非要生育可能引起自己的生命危险，也就是说爱孩子的春，可能这辈子再也无缘有一个自己的宝宝了。

春像我讲述了她惊险的引产经过，再此之前我并不清楚，原来我们所在的这个号称世界上最自由的国度，一个自由人甚至很难决定自己是否要生育亦或是终止妊娠。

春说，『没有医生和医院愿意为我引产，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愿意为我引产的医生，那是一家私人诊所，因为公立医院不允许引产三十周以上的胎儿。像这个私人医生这样愿意做高月份手术的医生，全国加起来不到五位。一是因为风险大，但主要是因为所谓的人道主义团体会无所不用其极的攻击做这件事的医生，从名誉到人身安全，医生都担着比普通人想象中要大的多的风险。』

『那家私人诊所只能由医生派来的车把孕妇带进去，并且不能走正门。我好奇是为什么，在自己私下路过的时候特意留意了一下那家诊所的门前，原来那里几乎每天都会有很多所谓的人道主义者或者宗教信徒站在门前的街道上，举着反对堕胎的横幅和标语，他们警惕的看着来往行驶试图在附近停下的车辆，就像猎鹰盯着肉。他们用一些血淋淋的图片和一些编造的假故事去告诫人们，「引产相当于杀人」，比如会在孕妇体内肢解婴儿再分别取出母体等等，其实并非如此。』

『事实上，在当事人做好了成熟的决定并且签合同之后，医生就会按阶段给母亲开药，每段时间服用计量之后，胎儿就会慢慢减弱生命体征直至最后完全消失生命体征。而手术的过程也像正常的生育过程一样，把孩子生产出来。整个过程医生和护士极其的温柔，还会不断安抚我的情绪，让我感到十分的安全。』

『在引产胎儿之后，医生和护士都离开了房间，给母亲私人空间去和孩子道别。这个选项是提前问好的，问我是不是需要和孩子单独相处的告别时间，有些母亲因为太过伤心不想要见到这个孩子，那样他们就会把孩子直接带走，但我想要看看她、抱抱她，和她来一场体面的道别。

那时我一个人静静的躺着病床上，屋里寂静的出奇，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就躺着我的胸口，红红的小小的一只，看起来和任何一个正常的婴儿无异，像睡着了一样，不哭不闹也不动。

我不懂粤语，亦不常听粤语歌，可是在那个安静的房间里，我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一首粤语歌词的旋律：「愿意今生约定，他生再拥抱」。我并非有信仰的人，可在那一刻，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那是我的孩子，在和我告别。』

『结束以后，医院会把婴儿遗体送去火葬，她有一个小小的棺材，就和正常的亲人去世一般。随后家人可以领到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她至今仍被安葬在离我家最近的公墓处，我那只有一面之缘的宝宝，她永远都是我的家人。』

春和我讲述的她的经历，是我至今能想起来最震撼的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面前，所有的语言皆显得苍白，我只能虔诚的听着，感谢她愿意将自己最珍贵的人生经历，拿来与偶然邂逅的我分享。

后来我才知道，如果一个人曾经经历了十成的苦难并且熬了过来，那么今后所有的坎坷都仿佛不能再伤害到这个人了，因为悲悯转化成了温柔，正是因为知道苦有多苦，所以在来得及的时候更对这个世界加倍温柔。

这些孤独又美丽的女人们，她们的心事无人诉说，五彩斑斓的经历却比所有技艺精湛的戏剧都来的更惊心动魄，鲜少有人知道她们的故事，藏在那一个个娇弱的外表下你永远猜不到她有着怎样强韧的内心。

世界上除她们以外的所有人，都觉得她们的生活无比轻松、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然而她们就像独自盛开、独一无二又无人欣赏的雪花一样，悄然落到这个世界上又消失于无痕，把美好的青春和故事都浪费给像我这样无心路过的无名旁观者，过去之后只留下一滴晶莹的泪滴，并无其他任何痕迹，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有一天，咖啡馆被一伙儿本地岛民抢劫了，我不幸在这场灾祸中失去了听力，从此以后便把店盘了出去，再也没有见过那些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