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sh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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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者,獨立人類學人。著有人類學田野故事集《邊緣的姿態》,人間飲食故事集《好吃的故事》。網站《魚書》主筆:http://fishletter.art 。一封郵件就能聯繫:ear@fishletter.art 在創作中,你我相遇。

人生難得的體驗| 第一次被求婚,是和一個巴基斯坦人

兒時異域,鮮花,氣球,帥哥的求婚幻想,徹底破滅

七年前夏末的一個中午,朋友給我電話:“幹嘛呢?下午啥時候見面啊?”

“有人正跟我求婚呢,事兒辦完了給你電話。” 我說。

“好,終身大事,不敢耽誤。”那邊電話裏傳來一陣笑。

我掛了電話,回到那個巴基斯坦餐館,對面坐著一個又高又肥的四十歲巴基斯坦男人,胡子盡管刮過,依然是拉碴,穿著一件洗得很白熨燙地很展的襯衣,深藍色西裝褲,滿臉的笑容跨越我面前的一疊饢和心形盤子中盛著的咖喱雞,暖暖地,香氣四溢地向我撲來。

我沒有迎接這目光,而是低了頭,繼續喝我的冰水。

婚姻的提議,在我坐下的一刻,菜還沒端上來的時候,已經說了。

邀約的電話中,他緊張地說,找了我這麽久,有個提議很重要,一定要跟我說,已經很長時間了,如果我不接受,也沒關系,他尊重我的選擇。也是因為他說得緊張,所以才答應了他見面的要求。

我的城市少數族裔聚居區,巴基斯坦餐館,服務員滿臉笑容,角落裏幾個中國人在吃飯。

剛一坐定,依然是肥肥的老板滿臉笑容地迎過來,遞給我一瓶冰水。櫃臺旁的爐火中正烤著饢,一股麥香和著咖喱的辣味迎面撞來。

他拉開椅子,坐在我對面。

“好久不見,最近好嗎?”

一陣寒暄,兩年未見此人,他還是肥胖,精神卻奕奕了許多。

“你好像沒怎麽變。”我說。

“你也沒變,跟我剛見你時一樣漂亮。”

我笑了,心裏也沒有什麽歡喜,在他眼裏,我依然是兩年前初見他的樣子,可這匆匆而過的歲月裏,只有我知道自己長了多少膘,又減了多少肉,現在坐在他對面的我,體重是大肥大瘦後的正常,那些肉隨時間去了,可肉的記憶卻留在心上。每一寸膘都有一段記憶。兩年,如何能夠輕易抹掉。

“你說有個重要提議,是什麽?”我屁股還沒坐暖,便開門見山。

他的臉紅了,有些忸怩,看我咄咄逼人的樣子,似乎已經無路可逃:“你能不能嫁給我?”

就這個啊。我在心裏對自己說,女人的直覺還是相當準的,當初掛斷他電話的時候,就隱隱地預料到有這樣一刻。

“不能。謝謝。”我說。

“你好直接。”

“我本來就這樣。我和你沒有可能,對你沒感覺。”

“感覺可以在結婚以後慢慢培養。”

“可是我們才見過幾面啊?”

“雖然我們見得不多,但是在我心裏你一直是我在這個城市唯一的,最好的朋友。老實說,我愛你愛了三年了,你看到我給你發的那些用你的照片做成的視頻,都在你的facebook上。”

“我好久都不上facebook了",我喝了一口水。

那邊沈默了。幾秒鐘後,我聽見一個聲音又從對面傳來:“我們沒有可能從朋友到戀人嗎?”

“沒一點可能。”

“為什麽?”

“從見你的那時起,我就把你歸入我永不能成為戀人的異性朋友的一類。”說出了這句話,我稍稍有點訝異自己。拒絕地這麽直接和幹脆,甚至殘忍,仿佛一腳把幸苦搬運面包渣的螞蟻踩死,心上沒有一絲慈悲。何止慈悲,甚至連一丁點兒的同情和厭煩的情緒都沒有,只有冷漠,好像大雪後的荒原,一只鳥兒飛過,荒原還是沈寂著。這顆心或許早已死了,就這一念閃過,連我自己也訝異得很。

他坐在那裏,不怎麽說話。

我繼續喝水。

氣氛變得有些尷尬起來。男人和女人吃飯,總是要在飯中或飯後,等吃爽了,情緒飽足了,才提出這樣那樣委婉的要求。要求總是要在鋪墊之後才顯得誠懇些。可是這要求已經說出了,鋪墊也就顯得有些多余,於是僅僅剩下同桌吃飯的尷尬關系。婚拒絕了,飯還是要吃的,我無恥地想。

巴基斯坦美食饢和雞肉,圖片來源https://www.curryflow.com/top-pakistani-food-bloggers-worth-following/

巴基斯坦是用右手吃飯的。服務員向我旁邊的圓盤子裏放上一疊饢,他便拿起一片,包了一個雞腿,放到他自己的碟子裏,然後用手撕下饢,包著雞腿上的肉和黃色的咖喱湯水吃下去。我也就照著他的樣子來吃,可因為技術不佳,吃一口,黃色的咖喱就順著我的嘴角流下來,吃到中間,我的半個臉和五個手指頭全部被染成了金黃色。

巴基斯坦大哥仍然埋頭專心吃飯。吃了一會兒,他突然擡頭對我說 :

“你知道我為什麽想找一個中國女人嗎?”

“為什麽?”

“因為中國和巴基斯坦,我們都是亞洲人,我們能吃到一塊兒去 !你看我和你吃飯,這麽大的饢,這麽大的雞腿,好幾個下去,都能吃飽,和他們法國人在一起,我永遠都吃不飽,他們都是盤子裏蔬菜一點點,肉一點點,面包也一小口。我每天都餓死了……”

巴基斯坦大叔和他的法國前女朋友在一起,瘦了十公斤。

“其實……不是所有中國女人都像我一樣能吃的……你也可以找一個吃的多的……”

“不不不,中國的女人專一,重視家庭,你看這邊法國的女人,今天跟這個,明天跟那個男人……”

我沒有接話,吃完了手中和盤子中的所有雞腿和饢。

他又殷勤地起來倒水。喝了幾口,我知道該要告別了。

他也喝著水,看我要走的樣子,突然急了 :

“那麽,你走之前,能不能到我新搬的家裏來?”

“幹嘛?”

“看看我新買的房子,在那裏住幾天。”

“我有地方住,跑你家住什麽啊?再說,你新家離我家也挺近的吧,看看就行了,幹嘛要住幾天啊?太麻煩了。” 我瞬間覺得此人身上還有「 四海之內皆兄弟」 的實誠。

他撓著頭,低著聲音,眼神有些害羞。

“……我們在法國……這種事情法國女人們很普遍吧……我只是想,既然你不想嫁給我,我能不能……有幸和你發生一次關系,從此以後我也不再念想……我這樣說是尊重你的,你不願意的話就跟我說,我絕不勉強。你知道,這是在法國,大家都這樣的…… ”

是的,就在這一刻,我童年時代曾經幻想過多少次的異域帥哥鮮花氣球的求婚,便在這個夏天一次以婚姻為幌子的約炮提議後徹底幻滅了。

我終於起身要撤了。 

前腳剛邁出店門,就聽見巴基斯坦飯店烤饢的大叔遠遠喊著 : “中國女孩,以後常來啊,來了就幫我們烤饢啊~”

我一回頭,大叔腆著肚子站在烤饢的大甕前,微笑著跟我揮手。這話語中質樸又熟悉的味道,伴著饢的麥香飄進我的心裏。在法國午後燦爛的陽光中,我突然感到一陣不知所措,只能一邊微笑回應,一邊故作鎮定地逃了出去,一頭紮進這個城市街頭來來往往的白皮膚,黑皮膚和黃皮膚的人流中。這流水一樣的人群啊……我狠狠地呼吸了一口陽光味道的空氣,把我人生的第一次求婚拋進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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