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sh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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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者,獨立人類學人。著有人類學田野故事集《邊緣的姿態》,人間飲食故事集《好吃的故事》。網站《魚書》主筆:http://fishletter.art 。一封郵件就能聯繫:ear@fishletter.art 在創作中,你我相遇。

生活結束,故事才可以真正開始

(编辑过)
論最近寫作中的掙扎與蠢事。姐姐,生活不是藝術,不要作。

六月一個晚上,男票叫我去他家,说他特意存了條電視新聞給我看,说那新聞的主角像我。

我坐定,興高采烈看下去,沒想到是條謀殺案新聞。主犯差不多七十歲,滿臉皺紋,半頭銀髮。我雖知瘟疫期間早已放棄形象管理,可看见男票把我比得如此衰老還是心情極其不爽,正要發作,他硬坚持要我往下看,推說那女人只是神似。新闻裡一個美国絕望主妇,2018年6月用兩顆子彈在廚師學校解决了一同生活二十五年的親夫,转身便领取了他的人壽保险。而且更奇幻的是,她其實是一名小說作者,還出版了一本書叫《怎樣謀殺親夫》。

《寫作中一件奇怪的事中》中,我说自己迄今為止還沒過寫兇殺案,怕到時候看人恐怕都面露凶光,如今看來果然有前輩珠玉在前。電視裡,那個女作者眼神凌厲絕望又自我辯護的樣子,大概讓男票想起了我的眼神。今年開始,我終於抽時間着手写酝酿了好几年的爱情小说,期间常常讓男票猜我的眼神是什麼意思。中式愛情講究“心有靈犀一點通”,不說話,幾個眼神一丟,人家便懂了,可這事兒放在法國男票身上基本相當於对牛弹琴。去年為幫他了解中華文化 ,給喜歡武俠的他看了大火的電視劇《山河令》,男票指著某場景滿天飛舞的黄白紙錢,激动地手舞足蹈:“看,全是蓮藕!莲藕!” 《山河令》三十集看下來,中華文化沒學成 ,可兩大男主眉來眼去你來我往過功夫的橋段,卻讓我做了中式愛情加健身教育,这要放在法國,兩大男主第一集床都上完開始抽著菸聊哲學了。

《山河令》截屏之”蓮藕“

語言的不同,不僅僅是口中亂飆的詞彙,句子,還有身體語言。法國人說起話來手舞足蹈的,有時候我也不確定某個動作究竟是什麼意思,長期受影響,我說法語也變得手舞足蹈起來,就是不確定自己究竟舞姿如何,反正近一年,只要我單獨講一大段法語,我的運動手環總會自動識別為“游泳”模式。當我開始著手写两个中國人间相當老套的愛情故事,卻和法語以及此間的生活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法語世界和中文世界在我身體裡有如並行的兩個小宇宙,我得跳到中文的情感裡,那裡有很多基於文化層面的眉來眼去,猜來猜去,打死不说和引為知己。久不實際操作,感覺對這種情感表達技術都生疏了,於是我便拿男票練手,想找點感覺。我常常拋给他一个眼神,叫他说這代表什么。男票每次都说,那是想殺了他的意思。

這樣,在男票身上找中式爱情感覺,幾乎是不可能了。可為什麼我要把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寫成個愛情故事呢。二十歲的時候,我總賭氣覺得寫愛情不高級。可能是因為自己年歲漸長,對愛情就越有疑問,這些疑問,我想憑藉寫作尋找答案。再加上我每年都冤魂纏身一樣在固定時間夢見和同一個人(男主原型)的戀愛場景,寫下來也算是種心理療癒。自從年初開始起稿,雖得益於心理學家朋友的幫助,在提筆時不至於完全迷失,可這幾個月斷斷續續的寫作過程還是如同鬼魂附體一样,有時候因為看見一個風景,聽見一首歌,小說的女主便突然上身,我便在朋友圈裡如醉酒一般,發一些奇奇怪怪的熱戀或失戀文字圖片,搞得朋友都莫名奇妙,等到女主附體結束,生活回歸正常,我恨不得將那些丟人的文字徹底刪除,再扇自己幾個巴掌。女主上身的時候,我還幹了一件蠢事,就是固執地將我和男主原型的共同朋友聯繫了個遍,近十年不見,又沒有任何交集,我的突然出現簡直如同詐屍。我小心翼翼地聊著天,寬慰對方我既不是來借錢,也不是來傳銷,還慫恿其中一個翻了個牆註冊了Matters,試圖在與他們的交流中獲知男主原型最微末的消息。有一天,我突然發現事情不對,我做了一場長長的春夢,幾乎是甜蜜地笑醒,夢中我環抱一具新鮮的身體,雙手嵌入他厚背的時候,竟然叫出了小說中男主的名字。

當女主附體的時候,寫作往往會以神速進行,那種感覺就像吃了毒品,寫的時候,身邊環繞的都是和男主原型的愛情泡泡。法國男票因為無法進入我的中文世界,而給我留下了大量空白的想像和放縱想像的空間。有一天我跟他分享我精神上的困惑,說到了那場春夢,我極力想辯護說他的女票沒有精神出軌,可沒想到他聽後,居然相當鎮定。他說,藝術的世界,這是正常的,妳想幹嘛就幹嘛,只要注意如果那個世界的力量大到可以毀了妳此間的生活時,妳就需要心理學家的幫助。男票一席話,說得我羞愧不堪,沒有什麼更能在這些脆弱的時候成為最有力的安慰了,回想那些女主附體的荒唐瞬間,其實我覺得我真的挺對不起他的。

我後來發現之所以會讓每一次女主附體都有這麼強大的力量,是因為我自己對男主原型,還抱有幻想。雖然在十年未見中,我們所有的曖昧已經消磨殆盡,然而和他在現實生活中,卻從來沒有好好告別,就好像一場戲劇中,突然停電,結局不演。每年我們都會相互看看彼此的空間,不說一句話。這樣未完成的生活,當然會成為寫作的動力,可是與寫作中反覆出現又越來越強的破壞性力量比起來,已經不算什麼了。

於是我決定,去正正經經聯繫男主的原型了。聯繫他,知道生活不是小說,知道他不是我筆下的人物,知道我不是女主。從此,生活裡這段曾經的曖昧,結束了。

這時,有人順順當當地送來了他的新相片。他的左手中指和無名指兩枚閃亮的戒指,把我身邊環繞的粉紅泡泡徹底閃瞎。那一刻心裡沉了一下,又浮了一下,好像一枚浮標剛扔到海面。

嗯,祝福成為人夫的他,也祝福我十年的執念,夢魘,幻想,還有和男主原型相關的所有女主附體的瞬間。

從此生活與寫作終於可以分明。好像男主和女主在他們的世界裡終於一起躍入水中,做了個遲到的洗禮,此後就是他們的新生了。

將來或許,這些原型附體的病還會不時發作,也許再也不會。萬一發作,要治病就去看看男主原型相片手上那兩枚戒指,同時告訴自己:姐姐,生活不是藝術,不要作。

然而在這裡,就讓我把寫作時的疑惑,不安和羞愧都肆無忌憚地紀錄下來吧。每一次迷失的時候,也可以回來重讀我的歷史,等到寫完故事那天,才會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經歷了什麼,又究竟是為何掙扎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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