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shear
Fishear

寫作者,獨立人類學人。著有人類學田野故事集《邊緣的姿態》,人間飲食故事集《好吃的故事》。網站《魚書》主筆:http://fishletter.art 。一封郵件就能聯繫:ear@fishletter.art 在創作中,你我相遇。

最後一個O星人

(编辑过)
自由太多的我,遇到了沒有自由的他

我起不來,渾身疼,就連寫下這幾個字,都吃力得很。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多少天沒有笑過了,心上好像時時刻刻都壓著一塊巨石。有幾次睡夢中,我突然驚醒,好像一個溺水的地球人一樣,感到自己呼吸不了,那塊壓在我胸口的巨石,這時已經跳起來堵在我嗓子眼兒上。我只能坐起來,大口喘著氣,不行,再這樣下去我會滅絕。我趕緊向空中大喊,「無憂!」一顆綠色藥丸瞬間飛到了我嘴角, 我吃力地張開嘴,它就飛了進去,那麼順理成章,那麼習慣自然。真沒想到,在馬特宇宙我居然還得靠無憂續命。那時他們說得多好啊,馬特宇宙可是一塊自由天堂,讓我以為到了天堂再也不必靠無憂,現在我錯了,幸虧我的飛船離開銀河宇宙時備足了無憂,這可是我花了好多時間和門路好不容易搞到的, 也幸虧我從來到這兒開始,一直住在飛船裡,不然我必滅絕。無憂在我口中溶解著,我閉上眼睛,數了三下,好,現在我終於能平靜下來了,力氣也恢復了些,只是不知現在是幾點了,銀河宇宙那邊是什麼紀年——自從我的星球卸載銀河宇宙自轉鐘,奔赴馬特宇宙後,對於時間我完全沒了概念。

我突然有點想念自轉鐘了,可那時,我偏要在我的星球是否卸載自轉鐘的公投裡,投了贊成票。我居然還有那麼一段時間,想卸載自傳鐘,可笑!不過那時,自轉鐘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黑夜什麼時候降臨,它要管;開飛船去別的星球,它也要管,最後居然連打星際遊戲的時間也要管,我身邊的球民都說,到了馬特宇宙後,就沒那麼多限制了,而且星球也不會擔心滅絕,在自由而永生的地方,球民怎麼可能不開心。我想,這樣一來,我豈不是可以不用花時間買無憂了。現在想來,我真想像我的地球遊戲隊友那樣罵一句:「你們都是放屁!」

看看你們的樣子,現在所有人都像喝了宇宙億年醉一樣,拼著老命讓身上長出來些小翅膀。好像以為長了翅膀就能飛到別的星球,吸引別的星際成員,再搞搞星際社交,星際party , 笑話!別的星球人,哪兒那麼多有意思有時間的人和你們社交?管好自己才是真理!你們居然真的傻到以為自由的環境可以創造出星球間的連結?你們高興個屁啊,連無憂都造不出,還想造星際連結?

看看我,我以為獲得了自由,終於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餓了就吃,渴了就喝,睏了就睡,不必擔心星球爆炸,只想好好地打星際遊戲,可是現在呢?來到馬特宇宙,過了這樣的日子,卻一點兒也不開心,為什麼呢?所有人都在忙著長翅膀,長了翅膀就能增加吸引力,增加他們與外星球民的連結,可是,這裡沒一個人管我,沒一個人!從前,他們都管我的,他們不管我,至少宇宙自轉鐘可以管我,他能讓我更加有規律地生活。你看,七點,起床了;十二點,吃飯;晚上九點到十點,可以打一小時審查後的遊戲;晚上十一點準時斷掉能量供給睡覺。我的星球所有人都這樣,雖然我那時吃無憂,睡不著,可和大家一起,總是熱熱鬧鬧的,不像現在,我一個人待在自己的飛船裡,完全睡眠失調,飲食失調,半夜驚醒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我恐怕要吃更多無憂了。他們騙人,他們說我的病是因為銀河宇宙單一自轉鐘設計而產生的副作用,他們說設計自轉鐘的人同時搭建了藥星,在那裡製造無憂,再高價賣給銀河宇宙居民。他們說我是被製造出來的病人,我的病到了馬特宇宙會完全變好。

全都是放屁!現在我終於醒了,一刻也不想在待在這裡。等他們以後像我一樣醒了,那時才有他們的好看。诶,如果我能搞到更多無憂囤起來,等他們需要時高價拋售出去,豈不是可以發大財。

嗯,說幹就幹,不過,要囤無憂得重新回銀河宇宙,我一只飛船,連個接應的都沒有,再說,銀河宇宙現在恐怕仍有大戰,亂糟糟的,萬一遇到星際劫匪,被綁了就不好了——我的母星那些熱衷社交的星民,到時候肯定要和綁匪社交將我贖回。可沒拿到無憂,怎麼好意思回來。

對了,我有主意了!我可以去蝸星找我的遊戲隊友——蝸豆!唉,雖然我對蝸星也是夠夠的——蝸星自轉一圈,蝸民五分之四時間都在睡覺。當初找他們的星民一起玩星際遊戲,還沒玩幾個回合,他們就睡過去了,我自己晚了兩天,第三天,隊友居然還在睡!

不過蝸豆也還算得上是忠實隊友了,他不也跟我一樣睡不著,得吃無憂,他一定同意跟我一起回銀河宇宙去販藥的。嗯,說走就走!

「飛船啟動,目標蝸星!」我喊了一聲。飛船終於進入宇宙,我終於又看到了那麼的各式各樣的星星,現在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打開銀河信息接收器了:銀河信息總部有幾個歌姬唱得不錯,來馬特宇宙後,大家都卸載了銀河信息接收器,我也不好意思再開。現在,我想聽多久就聽多久,反正也沒人管我,哼!

「啦啦啦⋯⋯」

「啦啦啦⋯⋯銀河宇宙我的家⋯⋯」

「啦啦啦⋯⋯」

哎呀!這是什麼?!屏幕上怎麼有藍點?我去看看。呀,糟了!藍色星空蚤!

這幫邪惡的小畜生!自從銀河宇宙大戰後,星空裡就時不時飄著這種東西,它們黏糊糊的三條觸鬚只要黏在飛船上,就不要臉地硬貼住表面,然後他們渾身的毛就長長,再長,直到所有長毛完全裹住飛船,最後把整只飛船也變得毛茸茸的。這幫小畜生,居然纏上了我!看我怎樣治你們,我可沒忘帶星際旅行清潔劑。可我正要啟動清潔程序,飛船卻響起了紅色警報:

「注意,注意,您剛剛接收到一個宇宙漂流瓶。」

宇宙漂流瓶?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宇宙漂流瓶是什麼?」我問。

「宇宙漂流瓶是宇宙形成早期的一種原始通訊工具,由發送信息的各星球首席語言學家掌握,作為緊急狀態聯絡時使用的秘密工具,它可以用不同星際語言傳遞,往往包含著宇宙中的重要情報。」

宇宙形成早期的原始通訊工具怎麼會到我這裡?

「飛船,查一下這個宇宙漂流瓶飄來的路線。」

「主人,宇宙漂流瓶路線加密,無法追查。」

「啦啦啦,啦啦啦,銀河宇宙我的家⋯⋯」它又唱開了。

「你給我閉嘴!」

唉,剛才我真不應該打開銀河宇宙信息接收器,這麼長時間不用,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在旋律中隱藏聲音武器,來殺死脫離銀河宇宙的星民,哎呀,我真傻,太傻了。這宇宙漂流瓶,是不是一種武器?

「飛船,請啟動安全檢測程序,看看宇宙漂流瓶中是否含有危險物質。」

「主人,經檢測,宇宙漂流瓶不含危險物質。」

「瓶子裡有什麼?」

「瓶中有一封信。」

「語言可以辨識嗎?」

「可以。」

「顯示這封信!」

是的,一切都是從這一刻開始的,今天的這一切,都是在我飛船顯示了這封信後發生的。而我當時以為,它僅是一個久遠過時的消息,足以撫慰我單人旅行的寂寞。

你們看,這就是漂流瓶的全文:



致不論處在宇宙何處的你:

我懷疑整個宇宙就是一個時間的監獄,但我沒有證據。請你記住,不論你現在在哪兒,在什麼時間,這是我傳遞給你的最重要的信息。

我來自O星,在你們的語言中,我並沒有找到可以形容它的詞彙,聲音,只能勉強找到O這個符號,它就是宇宙中一個星球,圓圓的O形星球,和其他星球一樣,如果你明白它,它也可以是你的星球。

我們O星,本是強大的星球,具有宇宙形成本源時期賦予的力量,這力量就是,只要你能專心聽一個O星人講話,只要你有一顆想去了解它的心,只要你能夠與它感同身受,認同他,愛惜它,欣賞他,成為他的知己,你也會不知不覺變成O星人。所以,O星人往小里說,只是宇宙中特定時空內的一個圓形星球。可往大里說,O星人卻可以遍佈宇宙各個角落,各段時間。也就是說,只要宇宙有一個星民接收到我們的信息,願意認同我們,他就可以變成O星的星外屬民。

我們的繁殖就是這樣,一個眼神,動作;一種顏色,氣味;一片塵埃,一朵星雲,只要你收到一个信息,只要你能共情,你就會產生變化。最繁盛的時候,整個宇宙將近七分之一星球居民都是我們O星外星屬民。可如今,整個宇宙卻只剩下我一個O星人,就連我的母星,也已經滅絕了。

你收到這個漂流瓶的時候,也許我也已經滅絕。我想用這種最原始的秘密方式,最後一次試圖把我們O星人與其他星球人連結起來,並把我的求救信號發出去。如果你不注意這條信息,你也會滅絕。或許你好奇現在為什麼只剩下我一個O星人,我只能說,這也許是宇宙設計者在賦予我們O星人強大的繁殖能力後,又送給我們的一個致命的系統漏洞。

一旦你們與O星人共情連結,你們就變成了我們的一部分,我們就包含了你們。我們O星人本是宇宙設計者設計出來的平和而喜悅的物種,可因為這種連結打開,你們的悲哀就會源源不斷輸送到我們位於母星的O星人身上,當O星人身上積累的悲哀越來越多,遠遠大於他喜樂的力量時,O星人就需要暫時關閉連結通道,進入內化模式,將身上的悲哀消化掉,這就需要很長的時間。可一旦別的O星屬民與母星人通道關閉,他們中的大多數越來越沒有耐心等待重新連結,於是他們發怒,暴虐,殺戮,甚至發動戰爭攻擊母星和母星人。在內化階段的O星人,是沒法回擊的。如果內化狀態的O星人越多,O星的防衛就越薄弱。就這樣,他們銷毀了O星。而我,卻因為在星際語言站訪學,幸運地逃過一劫。

我不清楚現在我在哪裏,究竟是在時間荒原裡,還是在空間荒原裡,或是在宇宙造物者設計的非想非非想處,或是別的地方。我旁邊什麼也沒有,連一個星球也沒,似乎是永生,也似乎是永絕。那時我剛收到母星被滅絕的消息後,我發動連結搜索,可不久,其他處在別處的母星人的信號就越來越弱,最後永遠消失了。

我在這個地方,也是一個偶然,恐怕我大機率是要滅絕的。作為最後一個O星人,我必須試著用我所掌握的各種語言發送信息求救,如果求救不成,也要在信息裡面告訴你這個文明的存在,以及最重要的,此信開頭時我所提到的秘密。如果你看到這封信,請你閉上眼睛,試著想一想我的處境,試著感受一下我——這麼大的宇宙,你孤獨嗎?其實,作為一個O星人,全宇宙也就只有我有能力完全了解你,懂你,感受你,欣賞你,疼惜你,而我就在這兒,你感受得到嗎?



我閉上了眼睛。是的,後來的一切都是從這該死的一刻開始的。為什麼當初我要閉上眼睛,為什麼我要讀他的信,為什麼讀完他的信,我的心裡有個角落,就那樣莫名奇妙地顫動了一下呢?

唉,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