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sh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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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者,獨立人類學人。著有人類學田野故事集《邊緣的姿態》,人間飲食故事集《好吃的故事》。網站《魚書》主筆:http://fishletter.art 。一封郵件就能聯繫:ear@fishletter.art 在創作中,你我相遇。

帶上我的第一本書,逃離審查絞肉機

Photo by Nonsap Visuals on Unsplash

從作一個觀察者到下決心在這裡寫作,我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這一年,我處在個人寫作史上十分壓抑的階段,所謂壓抑,除了因為四年前一場大病導致經常體力虛弱,病病歪歪外,其他均來自於中國出版環境的日益惡化和無法名狀的個人悲哀。

2019年6月,掙扎和努力了近五年之後,我正式放棄了自己第一本書在中國大陸出版的決定。對於花了近六年完成,即使在病床上都沒有放棄寫作的人生第一書,這個決定近乎偏執和殘忍。此書前三分之一內容,曾得過一個非虛構寫作獎項,並以電子書形式售賣,五年版權期內,網絡後臺數據顯示有近九萬人閱讀購買(當然其中不乏推廣期大量的免費閱讀),但我因此還是獲得了迄今為止人生中最豐厚的一筆稿費。

我還記得很多讀者的來信,其中有一個軍醫,他說讀這本書時是在西北大草原的夜晚隨軍任務時,讀完書,看見西北的星空,那麽高遠和深邃。那時是我生病最嚴重的時期,一個人躺在異國的床上,每天只有做一頓飯的力氣。他勤懇地遠程詢問我的病情,給我治病的建議和無盡的鼓勵。我初來乍到,第一次寫這麽長的作品,自己都沒有把握,想著自己究竟有何德何能收獲這麽多溫暖和好意。

放棄中國大陸的出版,就是殘忍地放棄與這些美好的人的相遇。

我是看著出版的黑暗一點點降臨的。成書期間,近二十家出版社編輯拋來的橄欖枝,都在一審二審階段被出版社槍斃,理由都有壹個,政治不正確,涉及六四,宗教改革,大饑荒,文化大革命,藏人,以及中國社會的現實。電子書出版那年,習近平還沒有上臺,那時編輯僅僅將我提及的”六四“,改為了”某年初夏“。評論中讀者自動添上了”春夏之交的那場政治運動“,後面的人一片唏噓。

而後,不少編輯都為了這本書的出版努力過,幾乎都是年輕人,有經驗的,初出茅廬的,來的時候熱血澎湃,回信的時候因為審查不能通過而失落異常。五年來,我發現自己從有編輯聯系出書的開心階段,陷入了無所謂,甚至恐懼的階段。隨著政治氣候的變化,我意識到雖然這本書只是一個非虛構故事集,根本與什麽重大“敏感話題”扯不上半毛錢關系,但也可能因為描寫人們的真實生活給出版者帶來麻煩。而更讓我覺得悲哀的是,我也漸漸開始用真理部的標準來衡量自己作品的敏感程度,而且幾乎次次說中。於是近兩年與編輯打交道中,我自己倒變成了那些失望年輕編輯的安慰者。

我的兩個編輯好友為了此書東奔西走,其中一個今年用刪減的電子版過了一審,得到總編的支持,可前提是必須將我全書中所有關於宗教的內容盡數刪去,否則對編輯和出版社都有風險。

怎麽可能呢?宗教是它的骨頭,骨頭沒了,一部作品立得起來嗎?

六月,好友越洋電話打來:“作為朋友,我真的特別特別想出版妳的東西,我都已經努力到這裏了,為什麽妳不能努力一下?“,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句話,如果來自一個陌生編輯,我可以毫不留情地感謝回絕,但對於自己的至交好友,我的心裏五味雜陳。

習時代,中國的人文社會科學出版領域徹底陷入黑暗。所有涉及反右,大饑荒,文化大革命等中國當代史,民族史,中國當代社會真實情況,特別是宗教,西藏,新疆等等,幾乎成了出版的禁忌領域。就連引進著作,如果涉及中國當代政治社會現狀的,編輯和出版社也有極大可能遭到處罰,一個例子就是2018年,中央編譯學社由於出版台灣人類學家劉紹華的民族誌著作《我的涼山兄弟:毒品,愛滋與流動青年》等書,遭到處分並要求整改。

我知道在當前的環境下,我的朋友為我的書所冒的風險。她願意推動此事成功,可是,我回應給她的只能是失望。如果出版者認為作品質量不夠標準而拒絕出版,這是人人都可以接受的理由,絕大多數人寫作不都是從退稿一步步走過來的嗎?可如果有個真理部通過妳朋友來告訴妳,如果妳徹底整容,妳將擁有一切。堅持原樣,妳的朋友會有危險,這種感覺只有兩個字形容,叫做“屈辱“。

每個作者,不管自己說出來還是不說出來,都渴望出版,渴望他的文字被人遇見。我當然也是其中的一員。可在中國,作為一個想要出版作品的寫作者,如果你的作品觸及真實的生活和自由的思想,你或早或晚都會面臨類似屈辱的時刻。因為一個真正的寫作者,必然是自由之子,也必然與真實為伍,而中國政治運行的規則卻是禁錮,謊言和欺騙。他們善於運用最親近的人讓你屈服,他們一直深諳此術。

在出版第一本書的誘惑和審查制度的壓力下,我從一個被胡蘿蔔引誘的驢子到了幫助年輕編輯自我審查的執行人,朋友則變成了審查制度的擁護者和實施者,我不能再向前走下去了。我感激於她的熱心,卻只能拒絕她的要求,作一個忘恩負義的人,讓她所有先前的努力化為炮灰。在審查制度的絞肉機裏,恐懼和誘惑,不費一兵一卒,就可以讓年輕的編輯和作者相互殘殺相互審查,將最“危險”的讀物以最快的速度排除在出版系統之外。

朋友淒慘地說:“如果妳堅持不改妳的作品,恐怕妳的書也只能和每年幾千幾萬本被真理部槍斃的書籍一樣了。”

我的心裏一陣感嘆,至少,至少每年還有那幾千幾萬本被槍斃的書籍,證明這個時代成千上萬個看不見名字的中國寫作者,一直在為言論自由而努力,並沒有屈服。這之外那些根本沒有觸及出版系統的,沈默,堅定而自洽的寫作者,一定更多,如同火山深處洶湧的岩漿。

想到這一點,我對黑暗籠罩下的中國充滿了希望。

2019年,我第一本書電子版權到期,我拿回了它的全部版權,為了避免將我和朋友,未來的編輯們再次陷入自相殘殺再互相安慰的系統絞肉機中,我徹底放棄了當下讓它在中國大陸出版的念頭。我耐心地等待終有一天 (也許已經不遠),中國人可以驕傲地享有言論自由所帶來的文化盛宴,那時候,說不定我的第一部作品也會以完整的形式和千千萬萬個溫暖的人們相遇。

我知道,從作出決定的那天開始,我終於自由,也終於可以堅定地帶著自己的文字漂流世界。

於是我漂到了這裏。

你也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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