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sh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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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者,獨立人類學人。著有人類學田野故事集《邊緣的姿態》,人間飲食故事集《好吃的故事》。網站《魚書》主筆:http://fishletter.art 。一封郵件就能聯繫:ear@fishletter.art 在創作中,你我相遇。

人類學田野故事(7) “離家出走”的時候

這是我人類學田野故事的第七回:調查初期,作為女性的田野工作者的狗血事件!

流浪的日子

把名字改成流浪,

讓太陽和格桑花鍍上彩妝——

我不需要一切陪嫁品

無論書簡、稻谷,

還是青銅禮器。

 

拍拍我的肩膀

我們上路

在皮革和血水中流汗、

在馬匹與沙場上安眠。

讓雪山和尖刀成就我們的愛情宣言。

 

如果我們奔赴遠方

遠方便失去它的名字。

到達的地方稱為婚房。

未到的遠方喚作天堂。

                           ——《可可西裏之夢》2008年寫於青海 

十七歲那年的一個夏夜,我在挨了老爸的一頓毒打後,毅然決然地離家出走。隨身帶著一個伯父送的淡藍色民族風帆布包,裏面裝著我認為生存所必須的一切家當:兩本書,一件外套。在深夜十一點,從老爸面前雄赳赳氣昂昂地快步走過去,重重地摔了下老屋的木門,院子的門,二道院的門,最後氣呼呼地摔了大門,驕傲地走上無人的小巷,然後大步踏上了馬路。我一個人在明亮的路燈下漫無目的地向前走,不知道去哪裏,身上也沒有帶錢,只是向前走。最後被一個上夜班的大叔發現了,苦口婆心啰裏啰唆,首先給我講了二十分鐘做人的道理,又回憶了下他所知道的失足少年的故事,最後硬是推著自行車把我送回到小巷口。那天晚上“勇闖天涯”沒有完成,灰溜溜地回到家,從一臉淡定的老爸身邊溜過去,是我少年時代最沒有面子的事情之一。

之後,離家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所謂的離家必備品也越來越多。剛開始當然在書和外套的基礎上增加了錢,然後增加了更多的內外衣,隨後有了照相機,電腦,攝像機,錄音筆,又有了防風衣,遮陽帽,偏光墨鏡,防曬霜,防寒服,最後又有了充氣床和睡袋,當然,還有老爸新送的可以放電打人的強光手電筒。然後把這些東西塞在一個新買的更大的包裏,背著它出行,即使是因為生氣出門,也因為背得太重而沒有了風度,摔起門來沒有“風飄飄而吹衣”的帥感,當然再也沒有路遇好心的大叔給我講人生道理,一上來跟我講人生道理的大叔後來被發現都沒安好心。

習慣了出門前做詳細的“攻略”,習慣了帶各種科技產品,雖然不像很多愛美的女孩子出門帶好照相的各種鞋子和衣服,但所謂的護膚品也著實不少,什麽洗面奶,爽膚水,面霜,護手霜,各種小樣塞滿了一個小化妝包,好像一天不用這張臉還要老十八歲一樣。收拾好了這些,我終於可以浩浩蕩蕩地出門了。

有天晚上住在廟旁邊的帳篷裏和畫匠們夜談,他們拿著我的錄音筆玩來玩去,聽著他們自己的錄音,哈哈笑著,笑完了便熄滅蠟燭睡下,大家開始講鬼故事。藏族小夥小樹先說,他見過鬼,那是十歲時,白天放羊在山裏睡著了,回來後爸爸發現丟了一只羊,就把他打了一頓,小樹氣不過,便帶了一把刀離家出走了,走到太陽落山,又走到深夜,困了,就睡在草地裏,然後就見到曠野裏有許多鬼圍成圈跳舞,第二天天剛亮,焦急的爸爸在草地裏找到了他。

我忙問:“你十歲離家的時候,帶把刀幹什麽?”

小樹笑笑說:“那時候覺得帶把刀萬一遇到狼了,還可以保護一下自己。”

我頓時很佩服小樹,比起他的帶刀離家出走,我的背兩本書一件衣服簡直弱爆了。

畫完廟宇那天,我和畫匠們一起參加了開光典禮,畫匠們說我是他們一夥的,村民們圍上來也給我身上系上一塊大紅綢緞,儀式完了,我還披著紅和人們一一打招呼,畫匠則去收拾他們一個多月的行李。我心中忖度,一個多月的東西肯定很多,於是就慢慢地在廟旁晃悠,可不到五分鐘,他們便在汽車上鳴笛喊我回去了。我一看,有些驚訝:小樹背了一個癟癟的小書包,黨又水拎了一只小布包袱,沈師傅拿了一個小布袋,他們三人一個月的生活用品,還比不上我一個書包!

“就這些?”我差一點喊出來。他們很淡定地點點頭,小樹幹脆把我的大書包背在他身上,自己拎著自己的小書包。黨又水樂呵呵地說:“我們就這些東西,毛筆、顏料、兩套換洗的衣服,走到哪裏帶到哪裏,再加一把牙刷。牙膏、肥皂用完了就扔。”沈師傅探過頭來:“我就一套衣服……”

被子是村民的,幾塊磚頭墊著木板就可以作床,脫下的衣服可以當枕頭,沒有電,晚上點蠟燭講故事,講著講著睡過去,還睡得很香甜,早上在一片鳥叫聲中醒來,挖個坑當竈燒飯,每天再練幾套拳,日子過得照樣有滋有味。賺了錢回去給老婆,給媽媽,然後再提了這些東西繼續到廟裏,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極簡的生活。

畫匠們畫廟時,住在廟旁臨時搭建的帳篷裡(左)。山下村莊每天派一個村民來給畫匠在臨時廚房做飯(右圖)


和他們相比,我的離家顯得一點也不帥,因為復雜,所以不帥。我發現自己被裝備奴役了。站在青藏高原的太陽下,想的不是“啊!陽光真燦爛!”,而是,“糟糕!防曬霜沒有塗!”;遇到一處風景秀美的地方,腦中湧現地不是“真美啊!”而是“廟在哪裏?怎麽進去拍照?”;睡在廟裏昏黃幽暗的紅燭下聽鬼故事,擔心的不是古廟窗紙上可能出現的鬼影,而是明天手機沒電,錄音筆沒電,照相機沒電怎麽辦。我終於體會到這種“奴役”似乎也是田野工作的一部分——所謂田野工作,初看起來似乎是離家出走,遊山玩水,萍飄蓬轉的浪漫事業,可實際卻得時時抵擋暢遊的誘惑,不斷在日常生活的瑣碎,對各種機器的操作使用中,為自己研究的問題尋找解決方案。可是,從少年時代開始,我的體內便一直有另一個我,夢想著離家出走,仗劍天涯,在好酒、烈馬、流血、流汗中快意人生。於是,田野調查中,我便一直在裝備精良和一無所有出走的夢想中,在循規蹈矩按部就班的研究和拍拍肩膀就去流浪的瀟灑情結中,不斷糾結、掙紮著。

然而,凡事有定期,天下萬物皆有定時,憧憬有時,實現有時,糾結有時,解脫有時。讓我從這樣的掙紮中逃離出來的,卻是一場流血事件。

    那是2011年——初來青海田野調查的秋天,我和畫匠們聚會完後,一個畫匠臨時邀請我到他家去住,並提議第二天早上九點帶我去塔爾寺見“活佛”。當時還從沒見過活佛的我,聽到這個提議立馬來了興趣——畫匠要和活佛談什麽?從他們的談話裏,我能不能知道更多塔爾寺建造、裝飾的秘密?因為事發突然,我並沒有預備住宿的衣物和裝備,而簡單裝備,說走就走的夢想卻一直在心裏蠱惑著我。不就一晚上嗎?明天搭畫匠的車多方便?看看手機、相機的電量,覺得還能支持,我便答應了,隨他去了他在農村的大宅。畫匠的女兒特意把自己的房間讓給我。那天晚上,他的村子正好停電,借著手機幽暗的光芒,但見女孩的房間正中是一張小床,上面鋪著淡藍色的,印有大黃鴨圖像的床單。青海的秋天晚上很冷,又沒有暖氣,我只好和衣早早睡去,可睡到半夜,不知為何,突然驚醒,一摸床——床單是濕的,趕緊拿起手機一照——自己手上居然有血!黑暗中的我頓時心驚肉顫,寒毛林立——我來例假了!是的,就在這一刻,我感到泰山已崩,碎石滾滾直砸我臉,碎石雨過後,仿佛看見自己換洗的衣物、衛生棉都長出了大嘴,在遠處朝我嗤嗤冷笑,笑我一時沖動拋棄他們,最終自食惡果。我試圖平靜下來,努力回憶自己進入田野後每次來月經的日期,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硬是掰著手指頭掐算了好幾遍——不該這時候來啊!這麽會?——從來沒有一個時刻讓我如此憎恨月經:自從進入田野後,她就變了風格,不再規律有度,而是行事奇詭,作風怪異。田野裏長期旅行,居無定所,會使女性月經周期紊亂,這可是人類學老師課從來不講的內容——有人不知,有人不屑,有人不齒,還有人怕羞。老師們喜歡講怎樣進入人群,怎樣獲得研究群體的信任,可月經這件事,對女性田野研究者的日常生活和田野工作來說,卻是如此重要:一次未處理好的月經事件,很可能會毀掉一段田野關系。

這絕不是危言聳聽。帶我回家的畫匠,之前就跟我講過他對女人月經的各種看法——這是我所研究的畫匠宗教信仰的一部分。和許多地方一樣,這裏的人們對月經期間女性“不潔”的觀念根深蒂固,畫匠妻子女兒來月經後,洗了褲子掛在庭院裏,都要受到責罵——與神打交道的畫匠,生怕遭遇“不潔”會沖撞神靈,毀掉事業,也給自己帶來晦氣。而我,此刻正是面臨這樣一個殘酷畫面——他女兒床單上的小黃鴨變成了小紅鴨,床單下的棉絮也毀了,更可悲的是,我唯一一條褲子也難免其災。一看手表,四點半,也就是說,明天一大早起床,我那嫉月經如仇的畫匠兄弟,將會遭遇一個自己職業生涯的滑鐵盧——他誠懇邀請坐車,帶去寺廟的女人,將是一屁股鮮血淋漓。

坐在床上半晌的我,腦子裏一萬個“怎麽辦”飛過。眼睛熟悉了黑暗,拉開窗簾,這才發現青海晚秋難得的好月,燈籠一樣掛在天上。月色如水,我得找水來!可是,哪裏有水?想起臨睡前畫匠妻子給我洗臉的半盆涼水,還在一樓放著。於是借著手機光,我躡手躡腳,小賊一樣下樓,生怕他家的藏獒聽見,半夜兇猛地吼起來。端來水,還找到塊肥皂,於是,我便半光著身子在她女兒房間洗褲子、床單。淩晨的青海落霜了,凍得我直哆嗦,洗好血跡已經五點半。這時,我又發愁了——和畫匠約了七點吃飯,如果到時候褲子不能幹,就只能屁股上一團水印去見活佛。哎呦!真不敢想! 我只好裹著被子,在月光下等了一個半小時,隔一會兒就去看洗完的物件,扇扇風,抖一抖……奇跡終於發生:青海幹燥的空氣,居然帶走了牛仔褲上可見的水痕,而清冷的月光下,床單竟也完全曬乾,我連忙挖掉褥子中間那團帶血的棉花,又從周圍找了點棉花填到孔洞,然後心上才松弛下來,不一會便聽到外面畫匠女人起床燒水的聲音,我這才穿上褲子,紅著臉向她討要衛生棉。

畫匠的女人向我會心地微笑著,悄悄多塞給我幾片——這是同為“不潔”女人的我們因為月經而結成的小情誼和小秘密,她丈夫大概不會知道了。

早上九點,我又作為“魚老師”一本正經地搭畫匠車來到塔爾寺,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

田野裏,就這回說走就走的“放縱”,釀成了一個“床前明月光”事件。這次狗血事件,也成了我浩浩蕩蕩出門的心理安慰。而我從前寫過的那首關於青海的詩歌,好像越來越變成一個升級版的預言:一個嫁給遠方的女人,會在皮革和血水中流汗,也可能在馬匹和沙場上安眠,卻不能再高傲地,僅憑一個熱辣滾燙的眼神,拍拍肩膀就離家出走。她需要自己準備精良的陪嫁品,不論是書本、稻谷還是——衛生棉,因為在路上,她要像打怪獸一樣,堅強地掙脫社會、文化甚至是宗教信仰的層層汙蔑與束縛,用女人自己的腳,為所到達的地方一一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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