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sh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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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者,獨立人類學人。著有人類學田野故事集《邊緣的姿態》,人間飲食故事集《好吃的故事》。網站《魚書》主筆:http://fishletter.art 。一封郵件就能聯繫:ear@fishletter.art 在創作中,你我相遇。

人類學田野故事(6)馬蒂斯是誰?

這是我人類學田野調查的第六個故事。一個青海農民和亨利馬蒂斯的一場“奇幻”相遇。

眼鏡畫匠從上海回來後,開始向村裏的學生打聽馬蒂斯是誰。

“馬蒂斯?”他們村的高中生凝神想了想,“噢!好像我們高中美術書上有!”

眼鏡畫匠聽了大喜,忙向高中生借了他用過的美術書,開始一頁又一頁仔細研究起來。他翻來覆去反復看著美術書中的那幾頁彩圖:“畢加索……馬蒂斯……咦,跟我們農民畫(1)沒有什麽太大區別嘛,只不過把眼睛畫到一面,或者變了一下形狀而已。”

他頓時松了口氣。

跟我講完這個故事,眼鏡畫匠往我面前的玻璃杯裏又倒上一輪四十六度的青稞酒。桌子上攤開著他珍藏的影集,其中一張照片,他坐在一群大學生和幾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人中間,臉蛋紅撲撲的,眼神迷離著。

“這個是在上海的時候,我和我們縣的張畫匠一人乾了一瓶他們的白酒!所以臉紅紅的!”眼鏡畫匠笑嘻嘻地說。

他說的這張照片的拍攝場景,是幾年前他和張畫匠被縣文化館選中參加全國民間美術研討會,和高校師生做交流時拍攝的照片。那天會後,聽了他發言的教授握著他的手客氣地說:“哎呀,你們這些農民畫家很了不起啊!妳們是中國的畢加索和馬蒂斯啊!”

眼鏡畫匠一邊殷切地握住教授的手,一邊局促極了:這個姓馬的是誰?我咋從來沒聽說過?……哎呀,這麽大的世面,我千萬不能信口開河,丟人現眼啊。但如果不問,回去我們村沒人知道怎麽辦,他遲疑著,還是覺得實在沒有勇氣問教授,只好“嘿嘿”陪笑著:“哎呀,我們沒文化,請老師們以後多多指導!”

從此以後,這個叫馬蒂斯的人,就沈甸甸地掛在了眼鏡畫匠的心頭。

這是眼鏡畫匠四十多年來第一次惦念一個不認識的外國人。他好奇的時候,眼睛睜得圓圓的,因為他頭圓圓的,眼鏡也圓圓的,所以整個人像一個大一號的小孩。而笑起來的時候,他又天真爛漫,無憂無慮地仿佛不諳世事。因為天性純良又好奇,便常會研究很多只見過一面,甚至從來沒有見過面的人。研究好了,你倘若問他,他便嚴肅起來,在你的提問後深沈地思索一下,停好幾秒鐘,然後慢悠悠又思路非常清晰地把他知道的事情一一道來。那一本正經的樣子與之前的天真爛漫有著鮮明的對比,仿佛兒童瞬間長大。可是說完了,他又咧開嘴自顧自地笑一下,讓你覺得小孩頓時神遊歸來。

過去他惦念最多的,是他畫畫的師父和青海藏族那些大大小小的神奇故事。

眼鏡畫匠的師父生前在村廟里留下的壁畫作品,眼鏡畫匠一幅幅講解著畫里的故事

他的師父是青海還了俗的藏族阿卡,畫得一手好畫,生前常常帶他去青海南部的牧區寺院畫畫。眼鏡畫匠因為好奇,總是出現在寺院大型的宗教儀式,或賽馬會上湊熱鬧,也總愛和工作地的藏人閑聊打交道,一來二去,居然學會了不少藏語。藏族人喜歡這個愛交流的漢人畫匠,看他戴著油瓶底厚的眼鏡,便給他起名為“眼鏡畫匠”。他自己竟然也非常喜歡這個稱呼。我去他家拜訪,他特意叮囑我:“小魚啊,妳坐車到某某鎮,下車,然後向前走二百米,看到馬路邊停著的那些出租車,順便搭一個,就說去戴眼鏡的畫匠家裏,他們都知道,一下就把妳拉到我們村口。”

我照著他說的辦,絲毫不敢有怠慢。那天下著傾盆大雨,“出租車司機”,也就是黑車的車主,把我放到兩個村中間的一座橋上,然後拉著滿車農村男女在雨水中呼嘯而去:“我只知道前一個村和後一個村都有個畫匠,眼鏡畫匠是哪個?”他抱歉著問我。

我站在橋上迷茫地給眼鏡畫匠打電話,過了半個小時的樣子,看見他穿著雨鞋,披著雨衣一腳深一腳淺地從對面收割後殘破的油菜地裏走過來,依然是天真爛漫的無辜笑容:“妳給他們說戴眼鏡的那個畫匠了嗎?”他又一次殷切地問我。

進了他家門,坐著談話,眼鏡畫匠便拿來影集,讓我看他以前的照片。青稞酒已經斟上,臉一樣大的饃饃也已經擺在我面前,他的妻子則在旁邊的火爐上笑盈盈地燒著卷心菜粉條炒肉,得了空便跟我扯幾句眼鏡畫匠的笑話,然後和他笑呵呵地互損幾句。

八月的早上下著雨,眼鏡畫匠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生火,看著媳婦在花園邊擇菜的背影

於是,他又開始笑嘻嘻地告訴我他所遇到的新鮮人事:

“這些畫畫的照片是前幾年我到南面牧區畫畫的時候拍的,在那邊碰到些人,打著他們的旗子,我想可能是藏獨。結果他們說自己是東藏的,不是西藏的,還說不但有個西藏,還有個東藏,東藏的人要從西藏獨立出去……”他的眼睛裏閃爍著因好奇而興奮的光芒。

“這一張是塔爾寺的阿嘉活佛(2),他跑出去之前有一次我在班禪行宮(3)畫彩繪,碰上了,大家一起照了個照片……”

“這一張是在上海和那些教授學生照的,那天我才知道原來外國有個畫畫的叫馬蒂斯,和我們農民畫畫得差不多”。

自從教授跟他說他們是中國的馬蒂斯,他又順便研究了一下同一本高中美術書上的抽象派畫家畢卡索,眼鏡畫匠從此如同撥雲見日,茅塞頓開。他的農民畫中的人物,也變了模樣,要麽像馬蒂斯畫作中的女人,長一張左右不同顏色的不對稱的臉,要麽學畢卡索的樣子,兩只眼睛長到同一邊。而為實現他這樣瘋狂的表現手法,他在牧區看到的戴著面具的宗教儀式,聽到的神奇的故事,便成了繪畫的主題。幾個月後,他把自己的實驗性畫作交到縣文化館,參加了全國農民畫比賽,居然獲得了金獎。

聽到這個消息,我仿佛都能看見教授們正欣賞著他的畫,遠遠誇讚著:“哎呀!中國民間的馬蒂斯和畢加索啊!”

眼鏡畫匠覺得滿意極了。

2011年,上面又組織了一次紀念玉樹大地震的畫展,縣文化館幹部特意通知了當時農民畫新秀眼鏡畫匠,讓他創作一幅以地震為主題的農民畫來參展。這對眼鏡畫匠來說並非難事,特別是當他掌握了馬蒂斯和畢卡索這樣抽象畫法的“神器”以後。於是他展案調色認認真真畫了數天,創作了一幅大圖滿懷希望地交到文化館。

這一天,是我在縣文化館門外的木頭長椅上與眼鏡畫匠的第一次長談。我把自己2008年拍過的有他的照片送給他,眼鏡畫匠開心地捏在手裏說著謝謝。這時我們身邊走過一個農民,認真地端詳著我們,“哎呀!你不是九幾年在我們村畫畫的那個眼鏡畫匠嘛!”他突然湊上前來,眼鏡畫匠一臉茫然。

“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哪!哎呀,這麽長時間沒見了,你好著麽?”他奔過來想握住眼鏡畫匠的手,卻見他手裏有張自己的照片。“照片給一張撒”,他一把搶過照片,視如珍寶,“哎呀,我還沒你的照片呢!”

眼鏡畫匠在旁邊推搡著:“你看我剛剛拿上的照片,手還沒熱呢。”最終幾個回合下來,那個農民滿懷欣喜地帶走了眼鏡畫匠的照片。推搡中,椅子上放著的他參加玉樹地震紀念畫展的農民畫掉到了地上,我連忙順手撿起那張畫。

好不容易支走了農民,眼鏡畫匠看著我手裏拿著畫,對著我十分不好意思地笑了,“這畫現在沒用了,我拿回去了也沒用,人家文化館的說不要。”

“為啥不要?”

“他們讓畫地震,我畫了一個,結果人家說主題不行,應該表現災後重建的精神。”

“咋不行?”我一邊問著,一邊徐徐打開這張尺幅不小的農民畫。

畫面的四個主色——紫色,黑色,白色,深藍,跳入眼簾。

我定睛一看,中央,一個尖頂的藏式佛塔傾斜斷裂了,下面圍著眾多身著藏民族服裝的男人和女人,圍墻的土塊和寺院木頭的橫梁落下,砸在他們的身上,他們脖子上的念珠斷了,手中的法輪飛在半空,所有人呼喊著,祈禱著,臉是馬蒂斯手中變形的臉,身是畢加索筆下扭曲變形的身,這種變形和扭曲,似乎更加適於展現當時地震場景的真實和殘忍。

我合上畫,連同這殘酷的畫面所帶來的一切喧囂和嚎叫。太陽默默地低下來,照得眼鏡畫匠的半邊臉成了橘紅色,讓我恍惚了好幾秒——這場景,好像在馬蒂斯和畢卡索的畫作裏,都曾經有過。




註釋:

(1)農民畫,又稱”中國現代民間繪畫“,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起源於江蘇省邳縣(現為邳州),起初畫在農村的墻壁上,用來宣傳農村建設社會主義的熱情幹勁兒。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在上海金山文化館美術輔導員吳彤章的輔導下,出現了第一批反映農村民俗文化生活,農民的生活觀念,色彩熱烈,摒棄透視法的作品,並迅速推廣至全國。直到今天,形成了許多聞名的農民畫鄉:上海金山,陜西戶縣、安塞,江蘇秀洲,山東日照等等,各有其風格特點。當然,農民畫除了審美,商業用途外,也承載著一部分政治宣傳的作用。青海著名的農民畫鄉有湟中縣和大通縣,作為在寺廟中畫畫雕塑的畫匠,眼鏡畫匠聽說了農民畫,並對這種畫法很感興趣,於是也進入了這個領域,成為了當地的農民畫新秀。而正因為農民畫在運用平圖,抽象畫法,並具有強烈鮮明色彩的方面,與馬蒂斯和畢卡索二人作品風格類似,故而教授便以他們來誇贊眼鏡畫匠。

(2)阿嘉呼圖克圖,又稱為”阿嘉仁波切”,“阿嘉活佛”,藏傳佛教格魯派寺院塔爾寺最大的轉世體系。第一任阿嘉活佛傳說是格魯派創始人宗喀巴的父親。阿嘉活佛轉世體系從元代開始,現任阿嘉活佛為第八世,名為阿嘉·洛桑圖旦·久美嘉措,原為青海塔爾寺堪布,中國佛教協會副主席,後因在第十一世班禪轉世靈童認證問題上與中共存在分歧等原因,於1998年出走,目前在美國生活。

(3)這裡的班禪行宮,指的是位於西寧市中心的札什倫布寺(班禪)駐西寧辦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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