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licia
Felicia

一個普通人

疫情下飛行(上)

2019年除夕當天,中國向世衛通報關於不明原因肺炎的消息,當時我正在中東忙著接受空服員培訓。

除夕夜有什麼節目?溫習!五星級航空的高壓式培訓,每天上課最初十五分鐘,便是由導師提問直到前一天為止所學的全部內容,學員輪流作答。答不上一道題還能接受,答不上兩道、三道題,便會被導師盯上,若連續多天依然是這種不理想的表現,就要被叫去見經理。

這個問答環節可不是幫助複習而已,若每天都未能順利回答問題,即使考試過了關,一樣被判定為不及格。我班上便有這麼一位無法適應這種高強度學習的女孩,考試低線飛過,依然被安排進另一個課程剛開始的培訓班裏,重新開始學習。

後來聽說她依然無法跟上進度,最後被遣返回國。

不過再忙碌也阻止不了現代人睡前或進食時滑手機的習慣,看見有關肺炎的新聞陸續出現,除了擔心一下身在澳門的家人外,便是跟同期訓練的同學們聊一下這件事,只有香港同學會跟我討論港澳兩地的措施,其他國籍的同學們都抱持事不關己的吃瓜態度,大家的心力都集中在培訓上。


1月23日,武漢封城,當天正好是我們練習水上迫降的日子。

基於這間公司對空服員儀容的嚴格要求,即使我們稍後需要下水,依然要化上完好的妝容,穿著整齊的制服,梳著一絲不苟的包頭,美美地報到,再去更衣室卸妝換泳衣。

在中東,別說比基尼了,普通的泳裝也是不允許的,必須把肩膀和膝蓋遮起來。若真沒有符合規定的泳裝,泳衣外套一件T-Shirt和緊身褲也是可以的。

水上迫降的訓練很有趣也很順利,直到我們因為在更衣室偷用手機查看第一張班表,興奮過度讓導師在外頭等了很久,把我們罵到臭頭為止。特別是之後還有提問機上安全知識的環節,當下心都涼了,大家都十分緊張害怕。幸好導師生氣歸生氣,提問環節時還是營造出有趣好玩的氣氛,情商之高令人佩服。

班上有幾位同學拿到了中國班,有人擔心當地肺炎的情況,白俄羅斯女孩不停問有沒有人想要換走她的廣州班,我安慰她廣州離武漢很遠的,並勸告各位拿到中國班的女孩儘量留在酒店。結果她們最後根本沒有飛到中國航班,因為有好些國家都拒絕包括空服員在內的曾在中國境內逗留的人入境,造成安排空服員工作上的困難。因此,公司從2月3日起暫停飛往中國。


為期兩個月的密集培訓結束後,我們終於得到三天休假。

世衛在這幾天發表了使用口罩的建議,表明沒有呼吸道感染的人只需避免人群,不需要醫用口罩,因為沒有證據表明能保護未患病的人群。但我那位向來十分聰明的香港同學還是一口氣買了好幾盒口罩,還送了十幾個口罩給我。

二月,我們班正式開始飛行。

我的第一個正式航班是韓國班,韓國客人佔多數,都帶著超多手提行李,而機上配置的是需要往上推才能關閉的行李置物櫃,每次關上行李滿載的置物櫃都有如舉重一樣。

還記得當天結束登機後,我把滿載——甚至我懷疑根本超載——的行李櫃一個個關上,關到最後一個時,手臂又酸又累,已經無法用力了,這時一位韓國的前輩經過,單手就把行李櫃托起闔上了。

我震驚地看著她,她聳聳肩:「因為你是第一天嘛,多飛一段時間你就能做到了。」

起飛時我癱坐在座位上,對前輩說:「我已經累了。」

回程航班超過十小時,空服員可以得到三小時的休息時間,機上配有空乘專屬的艙室,裏面有八個床位可供空服員躺下休息。

等我睡了三小時回去接班時,發現一位韓國大嬸正躺在galley地上,抱著嘔吐袋大吐特吐,

一位韓國籍前輩告訴我這在韓國航班很常見,因為這些韓國大嬸本身甚少坐飛機,加上是長途,很容易因為不適應而暈機,她們韓國籍空服員都對處理這類事情很有經驗,並給了我一個完美的示範。

說起來,我之前在另一間航空飛過,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飛行了,沒想到第一次在長途航班工作的我,在客艙裏轉來轉去時也感到有點頭暈。結束這個韓國班後我更是累得睡了整整兩天。

我們班所有同學的首航都十分順利,只有某位印度同學例外。她首次飛行就遇上了因為流大量鼻血而暈倒的乘客、因為強氣流而被熱茶燙傷的小孩,還親自用Medlink聯絡了醫療團隊。她在後來的航班中也再度遇上乘客暈倒的事故,甚至「百年一遇」的癲癇。我想她就是傳說中的醫療事故體質。她自嘲道:「我應該去考一個醫生牌。」白俄羅斯女孩調侃道:「如果我有跟你一起飛的航班的話,我會換走這個班」我說:「好好複習急救知識,你以後可以成為我們公司的急救導師。」

二月時疫情中心還在亞洲,而我遠在中東,又忙著適應飛行生活,當時雖然滑手機時常看到關於肺炎的新聞,但除了越南和韓國能看到有人戴口罩外,其他地方都依然是一副歌舞昇平的樣子,米蘭大教堂前依然人山人海,在邁考海灘圍觀飛機降落的人還是很多,柏林的酒店大堂裏還舉辦了宴會,衣香鬢影,觥籌交錯。

疫情彷彿只存在於新聞中。


踏入三月,肺炎對航空業的影響愈來愈大,公司開始呼籲大家放年假及無薪假。

如果我當時已經飛了一年半載的話,肯定二話不說請假回家,然而作為一個只飛了一個月的菜鳥,我決定繼續飛。

自從去過北海道旅遊後,我就十分喜歡雪景,總覺得雪似有魔法一樣,任何景色只要舖上一層雪,都會變得精緻而夢幻。

因此初次來到被冰雪覆蓋的奧斯陸,縱使身體疲累,依然迫不及待的想要一睹銀粧素裹的歐陸小鎮風采。

可惜當天是星期天,奧斯陸很多商店都關閉了。即使在平日,店舖也只營業到下午五點,我佷疑惑奧斯陸的上班族到底是什麼時間去購物的。

在街上逛著,突然一位中年婦人靠過來請求我給她買一杯咖啡,我覺得莫名其妙便逕自走開了,但後來想想,那位婦人應該是無業遊民——雖然她的衣著比我印象中的流浪漢要整潔很多,要求咖啡應該是因為天寒地凍而想喝熱的,而且西方人也不習慣樸實地喝一杯熱水。

心下正隱隱有些後悔,結果走沒多遠,又有一位男性走過來請我給他買一個漢堡包,我實在不曉得奧斯陸的流浪漢們竟能如此積極,很想問問他是否每天就這樣靠著拜託路人買食物維生,又尷尬得問不出口,於是我把他帶到火車站,在便利商店給他買了一個牛角包。


我從以前就發現一個奇妙的現象,菜鳥空乘和老鳥空乘做同樣的事,總會有不同效果。例如菜鳥空乘在客艙巡邏一圈,會被好幾個客人要求各種事物,老鳥空乘同樣巡邏一圈,什麼要求也沒有。

在飛往莫斯科的航班上,不會英語的客人比較多。

我跟客人確認特別餐:「女士,請問您是訂了素食餐嗎?」客人一臉茫然。

「VG?(素食餐的簡稱)」依然茫然。

「Vegetable?」繼續茫然。

我決定回去拿客人名單,送餐時核對全名,只要全名對上了就把餐給他們。結果跟乘務長報告時,乘務長說:「只要跟他們說VG,他們就懂了。」

我說他們還是不懂,乘務長不信,讓我把她帶到客人座位,由她來問。

我心想,好啊,你試試看就知道了。

乘務長問:「VG?」客人馬上點頭:「VG!」

這個莫斯科航班實在不甚太平。機上不但有瘋狂喝酒喝到需要乘務長關注的客人、有態度輕挑試圖佔空服員便宜的客人(於是乘務長特意找了男空服員負責該區、並囑咐女空服員不要接近),還有仗著身高優勢把我困在他的身體及座位之間、說話時臉快貼到我鼻子前的未成年少年。

除此之外,一起飛的組員之間也不怎麼和諧。

其他組員間的小磨擦就不提了,當時機上有一位韓國籍空服員,本來準備休年假回家一趟,但那時候南韓已被列為高危地區,從南韓飛回來後將需要被隔離——這個莫斯科航班結束後幾天,這邊的政府宣佈禁止來自14個國家的乘客入境,其中包括中國及韓國——因而取消了返鄉計劃,她對中國籍乘務員說:「都是因為中國,我才回不了家的。」

那位中國籍乘務員特別生氣,她對我說:「現在已經發現病毒源頭不是中國了!我就等著!等源頭找到,他們就打臉了!」

然而過了一段時日後,我只看到網上開始流傳病毒乃美軍散播於武漢的消息。好笑的是,美國後來也發表了「病毒來自於武漢實驗室」的言論,最後世衛及多國專家都表明病毒來自自然、不來自任何室驗室。一切恍如一場鬧劇。


初次到非洲是去一個叫吉布堤的國家,是一個我完全沒聽過的地方。那裏的機場是我平生所見最為簡陋的,卻有著十分奢華的酒店。

看慣了澳門眾多五星級酒店的金碧輝煌,一般過夜班所入住的酒店在我眼裏都不值一提,吉布堤的這間酒店算是少數能讓我眼前一亮的,我還差點在人家的酒店裏迷路,而且這間酒店臨海,附有一片海灘,當時心想若是有機會飛第二次的話可以帶泳衣過來游泳。

這裏最讓我吃驚的是水質,從水龍頭流出來的水是鹹的,不管洗臉還是洗澡都能嚐到一嘴鹹味,彷彿在使用海水。

我還特別查看了酒店提供的瓶裝水的含鹽量,一般我在中東都會特別選購含鹽量少於2的瓶裝水,但這裏的瓶裝水含鹽量高達12,好在嚐起來不是鹹的。後來又飛了摩洛哥,讓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整個非洲的水質都很差,因為從摩洛哥酒店的水龍頭流出來的水是淺黃色的。

吉布堤的layover很短,短到我沒有機會外出走走,只能在酒店到機場的路上,透過車窗去看這個國家,正如前輩們跟我說的,這個國家果然很窮,在路上屢見斷瓦殘垣,看起來實在不像是一個擁有國際機場和星級酒店的城市,更像是一個位於偏遠地區的鄉村小城,難以想像昨晚住的酒店就坐落在這裏,路上也幾乎沒有路燈,所以昨晚前往酒店時,車窗外才會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

回想起自己吃的自助早餐,我是在早餐時間快結束時才離開餐廳的,那時還有很多豐盛的食物,按照酒店慣例,這些剩下的食物都是要扔掉的,隱隱有些難受。不過想到這間酒店也為當地人提供了工作機會,心下算是有了一點安慰。


三月時中國和韓國都屬於高危地區,持有此地區護照的空服員要入境別的國家都特別麻煩。在摩洛哥,三位韓國籍空乘過海關時被特別領到另一個房間去,等了好一會兒她們才終於被放行。而我這個拿著澳門護照的,倒是通過得十分順利。

這次摩洛哥過夜班是我拿過最好的航班了,很幸運的擁有一整天的假日可以在當地好好玩,這種好班並不常見。我們幾位女孩一起逛了馬若雷勒花園及巴西亞王宮,遊客很多,且沒有人戴口罩。

德吉瑪廣場同樣熱鬧,我們從德吉瑪廣場一直逛到古城市集,一位攤位老闆朝我們大喊:「WUHAN!」

其實自從肺炎出現後,華人在海外愈加受歧視的消息時有所聞,連長相近似的其他東亞人也跟著遭殃,我這種經歷根本算不了什麼。倒是我後來才知道,我的香港同期戴著口罩走在英國街道上時,有一位白人男子朝她的腳邊砸下一罐咖啡,咖啡濺到了她的褲腳上。


三月中旬,中東這邊開始陸續關閉超市、藥房以外的非必要服務性質店舖。

公司終於允許我們在機上戴口罩,然而只能在起飛後戴,以及下了飛機就得脫口罩。作為一間五星級航空,空乘在起飛前不但要輔助客人放行李,還要派發濕紙巾、耳機、兒童玩具等,一系列的服務下來,若真有感染病毒的客人的話,恐怕早在起飛前就已經傳染給空乘了。

亞洲的空乘們都對此抱有怨言,挖苦說公司大概覺得五星級的空服員並不會感染病毒,並且一定會戴口罩。

然而歐洲及印度的空服員則持有完全不一樣的看法。

在里斯本的飛行前簡會室中,葡萄牙籍的空服員表示:「我覺得自己就像是這次疫情中最冷靜的人,我覺得大家都太害怕了。我知道有肺炎呀,可是那又怎樣呢?」其他歐洲空服員紛紛附和:「對呀,流感也一樣死了很多人,也沒有恐慌出現,怎麼大家就如此害怕這個病毒呢?」

我無法認同她們的話,卻也沒有足夠的醫學知識去解釋為何這個病毒比流感可怕,只能默默無語的坐在一旁,聽著她們交流大家對於此病毒只是過度恐慌的想法。

開會時,乘務長表示:「只要你們覺得心裏會比較舒服的話,你們可以在起飛後戴口罩。」

後來我發現,很多乘務長都會說同樣的話,似乎他們都認為戴口罩只是一種心理安慰。

登機時一位老太太向我要口罩,我到商務艙去拿口罩,幾位歐洲乘務員皺起眉頭:「她生病了嗎?沒生病的話幹麼要口罩?」

我很想告訴她們因為老太太夠聰明,懂得利用口罩為自己多加一道預防措施,可惜我沒種,只是拿了口罩就跑。

完成機上服務後,組員們坐下來聊天。

我詢問印度籍同事印度疫情如何,她表示她的地區目前情況良好,並分享了一位年輕印度人身上帶著病毒回家,自己由於免疫力強而沒有生病,反倒讓老母親感染病毒死亡的案例。

因此她認為會否感染病毒視乎人的免疫力,口罩根本沒有用,而且她認為自己作為空服員,在機上與多名乘客近距離接觸,很可能已經感染了病毒,只是因為免疫力強而幸免,故此不願意請假把病毒帶回家。

大概是受電視劇的影響,很多人總以為空姐們下了飛機都會伙同機師們一起去吃喝玩樂。

其實作為乘務員,最好鍛鍊一下獨遊的能力。因為有些同事只想留在酒店房間耍廢,有些同事有自己的私人行程,而有些同事即使願意跟你一起出去玩,卻會讓你寧可獨自出遊。

像我這種向來直奔旅遊景點,到達後拍兩張照便能往下一個景點奔的人,看著兩位同事在里斯本一條不知名街道上拍照拍了近二十分鐘,內心十分崩潰。

無可否認其中一位同事的拍照技巧十分高超,有著把一條平平無奇的街道變成美麗構圖的本事,我也忍不住蹭了幾張街景照——她抓拍什麼角度,我跟著抓拍什麼角度。不過,當這位十分擅於發現美的同事又一次停下來,跟另一位同事一起擺出各種姿勢瘋狂拍照時,我真心後悔跟她們結伴出遊。

幸好最後還是有去到想去的景點,只是我特意向葡萄牙籍同事要來的美食推薦一個也品嚐不了。回酒店時的士司機告訴我們,整個里斯本隔天便要開始封鎖,所有商店、餐廳都要關閉。同時我們在網上看到消息,中東這邊翌日開始只允許轉機,禁止任何人入境——出勤的空服員例外。

我一直都覺得空服員們是這個國家的封鎖隔離措施的一個B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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