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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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逃來這雪白的圖書館,就像逃回家一樣。此刻窗外的山坡上正開著花,雨欲落未落。

明晴學園的寂樂青春:你願意吞下「啓聰藥丸」嗎?

(编辑过)
看完關於唯一以日本手語教學的聾人學校「明晴學園」的紀錄片,無章地寫寫感想。

註:中文有「聾人」、「聼障人士」、「聾啞人」等等近義的用語。我身處香港,有意識地在本文盡量選用英文詞d/Deaf的中譯「聾人」進行論述;台灣則似乎常用「聼障」的説法,每當直接引用,我亦將遵循原文用詞。如果想了解這些詞語(在香港的使用中)的不同内涵,可以讀這篇文章,作爲起點。

聽得見的我

我想從幾天前,一位台灣朋友與我分享了一部叫做《明晴學園的寂樂青春》的紀錄片寫起。但其實如果要理清前因後果,還必須簡略回溯我與手語和聾人社群的接觸。從十幾歲時喜歡語言的我誤打誤撞在百度手語吧下載《中國手語》PDF電子文檔,到大學時學習手語語言學和香港手語,閲讀英國聾人學者Paddy Ladd的書,在社交網絡上關注西方的聾人博主,再到觀看Netflix節目《無聲大學》以及今年的奧斯卡獲獎影片之一《寂靜的鼓手》等等,可以説是手語這把鑰匙爲我開啓了通往聾人世界的門戶——作爲聽人,這是一個我熱愛的世界,得以看到這世界的繽紛,認識其中的人,了解他們的歷史與文化,亦是我尤其珍重的機會。

知道我關注聾人和手語相關的資訊,朋友發現公視上有這部紀錄片和相關的討論會,就分享了給我。影片是有觀賞期限的。我注了冊,連接了台灣的VPN,終於可以及時觀看。我本以爲這是有關台灣的聾人社群的,沒想到是日本導演長嶋愛的作品,跟進東京品川唯一使用日本手語教學的啓聰學校「明晴學園」的在讀學生與畢業生,記錄他們作爲聾人孩子,在這個以聽人為主流的世界中學習成長的故事。

「你們知道其實有兩個世界嗎,」

明晴學園畢業生玉田宙用日本手語在影片的開頭如此告訴觀衆,「一個是聽得見的人的世界,另一個是聼障的世界。」他張開手掌,五指微曲,手心相對,像是抱著一個籃球,手腕向前微微轉動,即「世界」一詞。英語世界的聾人其實也有表達類似的觀點:There is a DEAF WORLD, and there is the DEAF WAY. 在聽人的想象建構中,聾人往往被形容為孤立的、悲劇的,他們既是聽人居高臨下的憐憫的對象,又是「感人」勵志故事中「自强不息與逆境作鬥爭」的主角。其實,「聾」是一個世界,是一個比聽人更加緊密相連的社群,以手語為紐帶,擁有生生不息的文化和身份認同。他們不比我們孤立,亦不會因聾本身而比我們更加地悲慘。聾人甚至會厭煩地請求聽人不要再跟他們講類似「啊你聽不見嗎?好可憐啊,我很抱歉」這樣的話。

明晴學園的學生自豪而快樂,與手語教學脫不開關係。他們手語流利,表達自由,交流無阻,從而擁有熟練掌握書面語以及獲取其他知識最有效的路徑。聾人在每個社會中都擁有穩定的人口比例,手語亦無異於口語,有悠久的歷史和衆多分支;然而近代聽人主導的教育系統忽視聾的多樣性,否認手語與口語的平等地位,徒勞地逼迫聾童開口講話,貶抑甚至禁止手語的使用,阻礙了聾童語言能力乃至健全人格的發展,因而也在壓迫聾人社群:對語言的打壓亦是對文化的打壓,是將個體間相互交流、支持的鏈條掐斷,將主流世界對聾的「孤立而悲劇性」的想象强加於社群主體,不知道其實聾人與健聽人一樣,用眼睛也好,用耳朵也罷,都有同樣的天賦和能力過上有意義的、多彩的人生——「我們不認爲學生是『聽不見的孩子』……在我們眼中,他們是『有雙眼的孩子』。」

影片中喜愛上學的六年級生小瑤,來自一個聾人家庭。「(小瑤)出生時我以爲她聽不到,」她的母親說,「發現她聽不見時,我覺得很慶幸。」無獨有偶。聾人家庭慶祝聾童的誕生,在全世界都很常見;兒童是一個社群語言延續的希望,是「又多了一個能理解我們的文化和價值的人」的欣喜。「我父母都聽得見,不懂手語,所以我是學口語長大,但靠手語無法百分百溝通,能表達的意思可能不到一半。」小瑤的母親解釋道,「我和別人無法深聊,但和女兒就可以,所以很高興她聽不見,這是上天給我的禮物。」

可以選擇的話,去哪一個?

導演問影片中的學生們,如果有一個藥丸,吃了以後就可以聽得見,改變命運的軌跡,他們會怎樣選擇。(我莫名聯想到了青春期時朋友們偶爾會討論的「如果有下輩子你會想當女生還是男生」的問題。)年紀小的學生們毫不猶豫地選擇留在聾人的國度裏——在聾人社群已經有充實的生活,有老師、夥伴、對未來的向往,爲何大費周章離開,進入未知的聽人世界呢?國中畢業生們有人選擇吞下藥丸,但不是爲了逃離聾人世界,而是出於對聲音和聽人世界的真誠的好奇:「我不介意試試看,大概一小時就好,再回來。」

已經進入聽人世界,經歷了歧視和隔膜的大學生玉田宙呢?他說,他會吃。他想要理解,聽人瞧不起聾人究竟是怎樣的感覺,有什麽邏輯,以此更好地消除偏見、改變不公的結構。作爲所在大學的第一位聾生,玉田宙不得不一點一點地向學校爭取同步聽打、手語傳譯等教學支持,為以後前來就讀的聾人們留下一些先例,創造更平等的受教育的機會。

身處另一個世界的我們

導演問玉田宙:對於十年後的社會,你想問它什麽?他決定向聽人世界發問。

十年後的大家懂手語嗎?大家會說簡單的英文,像是「你好」、「謝謝」,也都會說「是」跟「不是」(他用美國手語表達了對應的詞);大家也應該學一點手語。也許意思記不住,但至少有個概念。不再是問說「手語是什麽」,而是「這個手語的意思是什麽」。我希望大家都能認識手語。

是啊。手語歸根到底就是一類語言,學手語就像學英文一樣,是在多元社會中瞭解彼此的方法,是打開通向不同世界的門戶的一把鑰匙。「啓聰藥丸」畢竟不存在,多數聾人也學不會口語;但聽人不需要神奇藥丸,就可以與聾人世界相連。

美國聾人Loni Friedmann:聽人能學手語;聾人學不會聽力。

先到這裏吧,雖然其實還有好多好多可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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