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捌
二捌

学术工作者、无名作家。

成人童话一则:流感与青蛙

{前言:上個月讀了村上的《青蛙君,救救東京》的繪本。昨天不小心染上流感。這才生出下邊這則小故事。}

好巧不巧,在生日這天染上流感,我十點鐘不到就躺回自己幽暗的房間,等著剛喝的中藥湯起效。縱然裹緊毯子,毛孔裡仍然一陣陣刮進冷風;脊椎骨在疼,肩夾骨在疼,而兩者交彙的地方更是鑽心地疼;我關上窗,寂靜更滋長了疼痛,連腳趾裡小小的關節都被牆角潛伏著的、噬骨的蝨蟞們攻陷了。我張嘴大口喘氣,無聲的尖叫點燃了我的咽喉,渾濁的煙霧從氣管裡湧出。

慢慢地,我的身上開始滲出絲絲油膩的汗來:葛根湯起了作用,胃裡這一汪溫泉漸漸流入我的毛細血管。我睜開眼,黑暗裡有另一對眼睛在我肚子上方回望著我,它們是灰黃色,有橢圓形瞳孔的,一對看著不同方向的眼睛。

“唔……嗯……”眼睛的主人說,“你脊椎骨裡的這些蟲子真好吃,呱。”

一隻棕綠色的青蛙坐在我的肚子上,它已經把兩隻眼睛轉正來盯著我,時不時地伸出舌頭舔舔自己的眼周。它身上的粘液滴在我的兩肋上,形成汗液,流進我的腿根、頸窩和頭髮深處。不一會兒,連我的枕頭都濕漉漉的了。

“你是個什麼東西?”我問。

“哎呀,別見怪。前幾天你還在書裡見過我呢。就是那本關於我拯救世界的書,我穿透大地,和引起地震的蚯蚓大戰了一百個回合。你一邊讀不是還一邊為我鼓勁呢嗎。你瞧,我不是什麼壞人。”青蛙君回話到。

我想擠出一個笑容,可是下頜骨還在疼,所以只能猙獰地眨一下眼。 “所以你是能治病救人和拯救世界的青蛙嘍”,我說。

它說:“唔…不。你這麼形容我,我很高興,但我沒那麼偉大。充其量我只能保護一兩個人或者一兩個小世界。”

“那還請你幫幫忙,去除我這一身的痛苦吧,”我半懷疑半哀求道。

“唔……呱……一會兒我自然會把剩下的蟲子都吃掉。但我現在想要聊聊天。”

我對這只不知事情緩急的青蛙有些不耐煩,“你這臭蛤蟆,我都快要死了,你還要說風涼話。”

“嗯……首先,你不會死的。其次,我不是蛤蟆,是一隻英俊倜儻的青蛙。最後,關於臭這件事,因為你在生病,你出的汗自然和平時不一樣;病人身上的汗都要粘稠、油膩一些。你的汗便是我的汗。希望你不要介意自己現在的衛生狀況,明天早上把床單枕頭一併扔進洗衣機裡就好。呱……之後我會吃掉剩下的蟲子, 現在最緊要的是撫平你的心情。因為去年你一個人過生日,夜裡哭到打嗝不止。你一打嗝,我的世界就天翻地覆,一整晚都不消停。”

“你的世界……?”我問。可青蛙君沒有接話。

“今年你看起來還好嘛。可我不放心,就過來看看你。你還是一生病就像個小孩,總要用被子把自己僅僅團住”,青蛙君頓了頓又說。 “人類真是奇怪又令人著迷的生物。去年你還哭鼻子,今年就甘願一個人養病,還告訴家里人自己在吃生日大餐。是什麼讓你改變了呢?嗯……啊!是那個人吧,那個總在天上飛來飛去,總是隔一個星期才回你消息的人吧。唔……嗯……有意思。我倒是希望你看上一個能在這種時候陪著你的人呢。不過沒關係,總有一些時候需要我出場的,比如現在。上次我出來看望你還是你父親離家出走,想想我也有二十年沒像這樣見你了。”

“我怎麼沒有印象?”我說。

“你當然不知道,你正抱著馬桶一邊哭一邊吐呢,而且那時候我也還是一隻小青蛙,你認不出我來,很正常。”青蛙君笑了笑,伸出帶蹼的前肢摸了摸我的腦袋。

正當我有些安下心,窗外卻傳來一陣吱吱的亂叫聲。青蛙君打了個冷顫,身上的油脂又滲出了一些。是老鼠在打架。青蛙是不喜歡老鼠的。

“好了,”青蛙君端正了一下面色,繼續說:“我今天來也是要告訴你一個預言的。這次是你最後一次獨自忍受病痛了——其實也不是獨自一人,還有我呢對不對——以後都將會有人來照顧你。所以你不要再為未來擔心了。至於你害怕和人接觸的這個毛病,也是時候該改正了。其實很簡單,我來給你做一個示範。”青蛙君俯下身,以王子一般的優雅,用舌頭在我的額頭上點一下。 “瞧,沒那麼可怕吧。”

“嗯。。呱。現在我要走了,還有一個小世界需要我去拯救。”青蛙君用前肢比出瓦肯人告別的手式,祝我晚安。

它在我的胸骨之間扒開一個洞,鑽進去消失了。黑暗中,只剩胸腔迴盪著一下又一下鮮活的跳動。肉體的痛苦慢慢模糊,我再次閉上眼睛,睡到天明。

(於二〇一八年十二月七日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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