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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know nothing.

章诒和:可萌绿,亦可枯黄——言慧珠往事

我不知道该怎样认识国民,他们期待仁慈,却习惯于残忍。

小时候,父亲(章伯钧)曾对我说:“好的东西都令人不安。如读黑格尔,看歌德,听贝多芬。”

我勉强读了几页的黑格尔与歌德,没觉得不安,连稍稍不安也没有。但我看台上的言慧珠,却能叫我稍稍不安。后来,我听了她许许多多的故事,心里真的不安起来。关于她,对我讲得最多的朋友是许思言(许寅,上海记者、剧作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参加一个全国性的戏曲剧目工作会议,下榻在北京西苑宾馆。他是会议代表,我是大会工作人员。午饭后,是我俩聊天的时间。我总提前到,等上几分钟,他就端着一大杯浓茶来了。

我喜欢言慧珠,他就给我讲,我随着他的讲述大笑,随着他的讲述落泪。现在讲述者也去世了,在很大程度上,我是重复他的讲述。眼看着往事即将成为众人知之不详的遗事,内心深处当有一种怎样的创痛与苍凉?我不过是在记忆的残骸中拾骨,借了文字悼亡伤逝罢了。

言慧珠(一九一九—一九六六) 女 蒙族 籍北京 京剧旦角演员

【一家人,五个剧种】

一九一九年的深秋季节在北京宣武门外校场小六条的一座四合院里,降生了一个女婴。四合院的男主人原名锡,就是后来更换了名字、京剧“四大须生”之一的言菊朋。他的妻子高逸安为专演老妇人的早期电影明星。这个女婴就是后来比父母还要走红的言二小姐--言慧珠。言家生活不怎么富裕,但清王族之气韵犹存。皮黄、丹青、诗词、音韵,样样拾得起。审美化的人生态度,润泽着这一家老小的心魄。

言菊朋一生得意的日子短,失意的日子长,所以心情舒畅的时候很少。但到了中年时候,他至少还有两点希望,借以安慰和支撑自己。第一,自己辛苦了半辈子,终于自成一家,人称“言派”。虽眼前不红,但深信有朝一日会得到社会承认。第二,本人尽管不走运,却有如许儿女,总有一个能够走上他所愿意看到的道路,为言家争气。--这话,算是说准了。进入二十世纪中期,言家几个子女(长子言少朋、儿媳张少楼、二女言慧珠、次子言小朋、儿媳王晓棠、幼女言慧兰、女婿陈永玲)分别从事着京剧、昆曲、电影、话剧、评剧。所以,言慧珠在一九五九年纪念父亲逝世十七周年的时候,说:“莫怪人家要开玩笑,光算我们一家,就有五个剧种,看到百花齐放了。”而最美丽的花,就是言慧珠本人:身高一米六五,削肩长颈,柳叶眉,高鼻梁,小方口,一双俏目,顾盼神飞。是个谁瞧上一眼,就能记住一辈子的女人。

言菊朋在清末民初当过公务员,后因花费在听戏,学戏,唱戏的时间太多,耽误公务,索性辞职不干,专以国剧为务,决心“下海”。应该说父亲的“下海”,对女儿的影响是很深的。言慧珠后来曾这样描述:“到了晚上,灯下,我们兄妹二人在温功课。父亲就在天井里吊嗓练功。逢到风雨晦暝的日子,他就站在檐下,我只要听见父亲高唱‘一轮明月照窗下,陈宫心中乱如麻……’就禁不住为那凄凉苍劲的歌声所吸引而神往。”

【捧角儿】

幼年,言慧珠读的是书,爱的是戏。刚刚六岁,就学着青衣旦角,哼起戏来。

程砚秋于一九三九年在北京创办了“中华戏曲学校”,该校学生在吉祥戏院演出,读中学的言慧珠几乎天天都邀三四个同学去看戏。她不光看,还要高声吆喝,起劲鼓掌,居然成了一群“捧角儿”的。一时间,娱乐小报上“言二小姐如痴如狂”、“小姐狂捧男角”等花边新闻,连篇累牍地刊了出来,闹得满世界都知道言菊朋有个二小姐。二八佳人,如花似玉,大胆泼辣,颇有男子气概。人家把这些报导跟她说了,她倒满不在乎,一笑置之。血肉充盈、恣情任性的个性已然显露。

高中没毕业就退了学,十六岁的她终于着魔般地正式学戏了。原本坚决不让女儿涉足梨园的言菊朋除了叹息,已毫无办法。

【是块戏料】

她先学程(砚秋)派,后在父亲建议下改学梅(兰芳)派。最初是当了一年多“留学生”,即跟着留声机学。但名士风度的父亲始终没向梅老板引见。言慧珠提出:是不是可以向长期给梅兰芳操琴的琴师徐兰沅学?言菊朋觉得可行。别看言慧珠小小年纪,却已懂得暗通关节:决定拜师,先从师母开始。主意已定,第二天清早,她买了点东西径直往徐家而去。进门就亲亲热热叫“师娘”,再恭恭敬敬上礼品,那模样和声音着实讨人喜欢。

徐师母笑道:“这老头子还睡着,没起来呢!慧珠姑娘,先屋里坐吧。”说罢,便忙着收拾屋子,洗菜做饭。言慧珠立马卷袖子,跟在后头帮着干活。师母不让干,心想:眼前这个女孩儿是言家掌上明珠,从来不上锅台。但看她干得那么欢实、认真,心里自是喜欢。

三五日过去了,徐兰沅一点动静都没有,每天好像不是忙着应酬,就是去电台讲梅兰芳,杂七杂八的事情没完没了,回家总是很晚。第二天,又要睡到中午。接连一个星期,言慧珠无缘与徐兰沅见上一面,可与师娘处得像一对母女。师娘过意不去了,对丈夫说:“你总不能老躲着吧,我看你还是给她说说吧。”

徐兰沅之所以不教,是怕言二小姐吃不了唱戏的苦。他想了想,决定教两句,难难她;难倒了,便也就死了这份儿心。随即对她说:“我今儿教你两句《凤还巢》里的慢板。你明儿来,要唱给我听,看你行不行。”

就这两句唱,言慧珠学得全神贯注,走路哼,吃饭哼,睡觉也哼。言菊朋纳闷:“这孩子怎么傻了?”

第二天,她唱给师父听。不但字正腔圆,而且神韵不差。徐兰沅拍手叫好:言慧珠学戏有灵气,是块戏料。什么叫戏料?那是一种或天生或训练得极其精致的舞台感知力与审美能力。她学戏的速度惊人,不出一年,就把徐兰沅肚子里的本事全给榨出来了,得到梅兰芳在化装、音乐、台风、扮相方面的真髓。有一天,徐兰沅对她说:“你学得这么好,真要变成小梅兰芳、女梅兰芳啦!”

言慧珠答道:“先生不也是个不上场的梅兰芳吗?”

中国古典戏剧有很多这样的现象:一个平常剧本能形成一家之“独创”,而这个“独”,非剧本之“独”,乃表演之“独”。而表演的全部才情,皆寓于综合性技艺之中。故要当一名戏曲演员,必备唱、念、做、打等综合性技艺。只会唱,是根本不行的,也不会被观众认可。不像如今能有那么多只会清唱不善表演、只唱折戏,不会本戏的“新秀”与“名家”。言慧珠经徐兰沅和父亲的介绍,跟朱桂芳学梅兰芳的舞蹈身段和把子功(即京剧训练武打的基本功的总称),又跟着“九阵风”(阎岚秋)学武旦和刀马旦。从一九三七到一九三八年的两年时间里,不分天晴下雨、烈日严冬,她始终跟着徐、朱、阎三位京剧名家学戏,功夫不负有心人,耕耘自有好收成。言慧珠就此打下了扎实的功底,甚至超过了科班。

一九三九年,二十岁的她随父到上海演出,因加演《扈家庄》,一炮而红。言慧珠高大又苗条,艳丽又纯洁,眉宇间荡漾着一股英气。难怪人家说,她不像南方的闺阁千金或小家碧玉,是个绝代的北国胭脂,燕赵佳人。一旦登台,京津沪那些个捧角儿的,就趋之若骛。尽管是敌伪时期,照样被捧上了三十三层天。

言慧珠的一只脚踏上舞台的同时,另一只脚跨入了银幕。她一直是个出色的戏剧、电影两栖演员。一九四O年,上海新华影业公司拍摄的《三娘教子》影片,是言菊朋、言慧珠、言少朋一家人的合演,后来还拍摄了《逃婚》、《红楼二尤》等多部影片。从她的好奇、好动、好强、好胜的个性与灵动飞扬的艺术天分来看,这又是理所当然的。电影明星不像戏曲艺人那么保守,言慧珠从中比别人更早、也更多地接触到西方事物,生活也渐渐浪漫起来。应该说,电影给她的舞台表演带来了光彩,同时也给她的情感生活制造了许多麻烦和不幸。

【入梅门】

言慧珠要成为梅兰芳的高足,必得获其悉心真传。她距离这个追求的目标,既近又远。近,是因为梅、言两家本就认识;远,是说要梅收下女弟子,决非易事。言慧珠为入梅门,可谓煞费苦心。第一步是要跨进梅宅。进了门,一旦梅先生发现了自己的天赋,事情就有了六、七分。她先是结识了梅府红人李三爷(释戡)和许二叔(姬传),很快取得他们的好感。再后,她抓住了梅老板的千金(梅)葆玥,哄得这个可爱的小女孩成天价围着“言姐姐”转。这一步,已是十分圆满。因为要梅兰芳亲授说戏,如无梅家子女在侧,日子一久,便难免生出闲言碎语。

言慧珠对梅氏夫妇执礼谦恭,敬奉周到。但要找学戏的机会,可就难了。因为梅兰芳的职业习惯,每天很晚睡,翌日下午才起来。不一会儿,贵客、好友、弟子便纷至沓来,直至深夜。稍有空闲,梅夫人便会出面挡驾,劝其休息。正觉无计可施,她突然发现葆玥喜欢听故事。这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是件轻松的事,她讲的故事总是长又长,像多卷本的《天方夜谭》。为了听个结局,葆玥请求父母容许留言姐姐歇夜。而过了晚上十二点,梅老板就会闲下来,半夜时分跟他聊聊天,说说戏,他是高兴的。这样,言慧珠天天赶到梅府,给葆玥讲故事,跟梅先生学戏。 这当是一九四二年梅兰芳从香港返回上海的事。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梅兰芳复出,登台唱戏。不管演多少场,言慧珠是场场必到,风雨无阻。有时自己刚下场,连卸装都来不及,就赶去看。好在梅兰芳的戏都是大轴,放在最后,一般都不会错过。言慧珠最懂得引人注目的技巧。她看戏总是掐准时候,在大轴将上场之前几分钟才进场。座位差不多是在七、八排中间。她扬着头,迈着轻松的步子,由后而前。高跟鞋响着清脆的韵律,好像告诉所有的看客:“我来了”。有一次,她穿着一件绛红色的呢大衣,脖子上围着两条玄狐,还是整条狐狸做的。那在当时是最最时髦的。在灯光照耀下,加之高挑丰满的身材,闪闪发亮的大眼睛,真是“容光四射,明媚照人”。坐下之后,她先不看戏。挺着脖子用眼睛向前后左右扫射一遍,接着抬起手理理鬓角,打开手包,用小镜子照着补妆,扑扑粉、抹抹红。她的这些小动作,也好像在告诉人们“言慧珠在此”,直到梅兰芳出场,才收敛一切,专心看戏。她细心地看着梅兰芳的每个动作、身段、台步、水袖,还不时用笔记录。其实,那时的言慧珠已然大红,在艺术上却仍像个求索者,求索不止。哪像我们现在的戏曲名角、名家,一旦自己红了,就再也不进剧场看别人的演出。

言慧珠学梅兰芳极像,扮相几可乱真,唯一的差别是下巴比梅略尖了点儿。论身段,梅兰芳是男性,属中等身材,言慧珠则是修身玉立。扮起来,二人高矮肥瘦就差不多了。言慧珠的化装术非常高明,能够在眉宇之间画出梅兰芳那种神韵。

独具慧眼的梅兰芳对言慧珠是破格栽培,言慧珠亦知冷知热。对恩师、对梅氏一家她都爱之弥深。这里仅举一例,梅兰芳三代世居京城,饮食上习惯于北京风味,尤嗜豆汁。久住上海的他,说起故都小食,真有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凡离乡背井的人大多有此体会,因为人的乡情往往缠绕在寻常的感官印象之上,而在所有的感官印象里,味觉记忆的残留是最持久、也最是强烈的。言慧珠赴沪,特地用几个四(市)斤容量的大玻璃瓶(可惜那时没有塑料桶)装满老北京最好的“豆汁张”的上品豆汁。梅兰芳大快朵颐后,亦深感弟子的一片至诚,别说女子,就是男人带着几大玻璃瓶豆汁上飞机,也是辛苦。言慧珠就是用女人的心思、男人的气力去做这样的小事敬奉恩师。

一九五一年,中央文化部决定给梅兰芳拍摄他的舞台艺术片。计划拍摄的剧目有《宇宙锋》、《霸王别姬》、《白蛇传·断桥》、《游园惊梦》、《贵妃醉酒》等。其中的角色安排是导演是吴祖光的一大难题,也很脑筋。当时言慧珠正在北京,她跑到吴祖光家里,提出要演“断桥”里的青儿。她说:自己跟梅先生学戏多年,为追求梅兰芳的艺术尽了最大的努力,也获到内外行的夸奖。如跟梅先生一起拍一部电影,就是她的最大荣誉。拍摄过程,自己会尽力为梅先生服务,也可替梅先生作替身排练走位--吴祖光见她如此恳切地要求,便先找梅夫人谈,再找梅兰芳商量。但从梅夫人那里得到的答复是:梅先生教她戏可以,合作拍电影不行。另外,葆玖(梅兰芳之子,男旦)演青儿在梅家和梅剧团已经定好了。

言慧珠没演成青儿,非常遗憾。后来拍《游园惊梦》时,梅兰芳发话了:让言慧珠演杜丽娘的丫鬟春香。这下子,可把她高兴坏了,尽管春香的分量远远比不上青儿。

一九六一年八月八日,梅兰芳病故。10日,在首都剧场举行公祭的那一天,她和丈夫俞振飞从青岛搭乘飞机赶来,言慧珠一身疲惫、满脸哀伤地站在剧场门口……一个培养她、爱护她、理解她的人永远地离她而去。

一九六二年,为纪念梅兰芳逝世一周年,言慧珠和俞振飞到北京连演十天京剧、十天昆曲。她还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撰稿《梅派唱腔欣赏》和《梅兰芳'穆桂英挂帅'之唱腔分析》。记得一九八四年,文化部举办高规格的纪念梅兰芳诞辰九十周年学术研讨会。会上,播放了她关于《穆桂英挂帅》(梅兰芳晚年排演的最后一出戏)录音讲话。播放完毕,全场沉寂。言慧珠讲话内容之深刻精辟,语言表达之准确流畅,令在场所有从事戏曲理论研究的人感到羞愧。她不愧为梅门第一高徒!

【父女】

民国二十九(一九四O)年二月,言慧珠和她的父亲在北京吉祥戏院唱戏。压轴(即倒二,倒数第二出戏)是女儿的《女起解》,大轴(最后一出戏)是父亲的《托兆碰碑》。那时吉祥戏院的看客,以学生为多。他们都是言慧珠的基本观众。《女起解》唱完,随着言慧珠下场,学生们也撤了。等言菊朋上得台来一看,观众走了一大半。他这才明白:上座不错来自女儿的号召力,自己则是大势去矣。天哪,几十年的艺术竟不如一个毛丫头叫座了,回家就病了一场。

病愈后,言菊朋又不服气了。不跟女儿合作了,争口气,不沾女儿的光,自己唱。言慧珠正求之不得呢。从此各处跑码头,红透了。而老子却每况愈下,潦倒以终。

他去世那年,才五十三岁。言慧珠正在哈尔滨演出无法奔丧,只有一个儿子(言少朋)赶回北平料理了后事。十七年后,步入中年的言慧珠发表了一篇题为《家祭无忘告乃翁》长文,深刻表达了对父亲的理解与怀念。

【大形于色】

我们常说,一个人喜怒形于色或不形于色。而言慧珠是大形于色,且一切都大形于色。说话行事,从来不分什么时间、地点、场合及对象,呼啸来去,旁若无人。梅兰芳深知这个弟子习性,所以多次讲:“你演《巴黎圣母院》最合适了。”确信能以东方戏剧形式搬演西方文学名著,梅兰芳话自然包含对她艺术创造精神的赞许和肯定。

有关她张扬个性的故事,实在是太多了。我这里仅举几个小小例子说明。言慧珠的身材曲线分明,且都来自天然。一次,四个太太在一起打牌。一位太太说:“慧珠高头大马,真像个外国女人。尤其是她的胸部,和中国人简直不同。”

另一位说:“那一定装的假的,中国人不会长成那种样子。”为此,四人争执起来。

说曹操,曹操到。 言慧珠从外面进来,大家哗然。

她问:“你们笑什么?”

其中一人答:“她们说你是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言慧珠听了莫名其妙。但,她立刻懂了,当着满屋子的人,甩掉短大衣,把套头的毛衣往上一捋,露出雪白的肌肤和米黄的胸罩。昂着头说:“你们来检查,看究竟是真是假!”也不想想,人家的美凭的就是本真、本色和本事,女人身上那么要紧的物件能掺假吗?

一九五六年春,许思言和几位俞门弟子在俞振飞夫妇家中做客,大家话题自然是昆曲了。正说的起劲,就听得一阵门铃响——

“哎哟,这么多贵客,你们欢不欢迎我呀?” 言慧珠一口清脆的京片子,人随声到。

她一来,气氛立变。客人的话题少了,主人也表现出明显的冷淡。因此,略寒暄几句,她伸出手腕看看表,便起身告辞。送客之后,主妇黄蔓耘才端出点心,客厅气氛又活跃起来。过了不到半个小时,电话响了。是言慧珠打来的--说自己的一只钻戒丢在洗手间里了。

气得黄蔓耘高声说道:“你什么时候去过洗手间?自己好好想想。我这里可连影子也没有!”说完啪地一声,把听筒挂上。瞧,这就是言慧珠的为人与做派。

又听我的表姐夫黄宗江讲,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一天晚上,在火车站月台,妹妹黄宗英给兄长送行。黄宗江身披军大衣,他已是一名部队作家了。那月台上还有许多的军人,只见身穿豹皮大衣,珠光宝气的言慧珠奔月、散花般地朝他们兄妹走来。黄宗英嫌她“扎眼”又“咋呼”,偷偷说:“咱们躲着点!”却怎么躲也没躲过。她全身扑向黄宗江,将这位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拥入怀中。这个举动,把黄宗江吓了一跳,也把旁边的军人吓了一跳,惊呼:“这人怎么啦?”

后来,表姐夫回忆这事,无限感慨地说:“如知日后慧珠的遭遇,我一定还要紧紧拥抱她。”

【做一个女人真苦】

男影星白云因与周璇合演《天涯歌女》、《西厢记》以及主演《三笑》、《碧玉簪》《惜分飞》、《红杏出墙记》等影片而走红。英俊的白云不仅精通表演,还精通国语、沪语、粤语、闽语、潮州语、马来语、英语、日语,而且对绘画、音乐、历史和文物都有一定的研究。他给观众留下的印象是银幕里风流,银幕外也风流。这样的男人在日常生活中,自然被许多女性爱慕。言慧珠即与之热恋,他俩住在上海的扬子饭店。“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忧。”因为戏曲演员每晚有戏,朋友请客一般都设在中午。有车来接言慧珠,她出门前一再叮嘱:“你不要出去噢,我很快回来。”酒席的时间一长,她就很着急。有时拉了女友(顾正秋)悄悄溜出。在电话机旁,言慧珠请女友给白云打电话,说个假名约他到某个地方见面,对方同意了,挂断电话,言慧珠眼圈一红,深深叹口气说:“做一个女人真苦。”

言慧珠喜欢名牌陈年的洋酒,会跳舞,可不轻易下池。她说:“和不喜欢的人搂抱着,没意思!”

【换了人间】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上海在爆竹声中“解放”了。

言慧珠一觉醒来,已然“换了人间”。这一天,没搽一点脂粉,不知从哪儿弄了一件蓝布大褂穿上,一双辫子扎上一对黑色蝴蝶结。脚上是平跟黑皮鞋,像个女学生。风情绝代的女伶一下子像个女学生。她跑到女友家中。

女友问:“你今儿怎么啦?像个地下党员。”

“先看看风向,观察观察。”言慧珠淡淡一笑。

上海市长陈毅是关心名演员的,一直鼓励他们登台继续唱戏。言慧珠自己挑大梁,私人组班,参加各种演出。**她还在一九五三年参加了上海代表团赴朝(即北韩)演出,慰问志愿军。**回国后,她凭着自己的聪颖和才干,把中国梅派京剧和朝鲜族表演艺术结合起来,移植了朝鲜古典名剧《春香传》。公演那天,人民大舞台的广告牌上,赫然写着:“《春香传》 言慧珠改编 主演”演出后,掌声经久不息,无数人涌向舞台。她的创造力,无人可及。

此后,她集编、导、演于一身,把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搬上了京剧舞台,在中国大戏院演出,效果也好。接着,她组成一个“言剧团”,带着《春香传》、《花木兰》、《梁祝》以及其他传统剧目在外面演出。原本打算演个把月,谁承想那么受欢迎。前后两个多月,单她一个人的收入就有好几万。一旦有了钱,便张罗着买房。刚好,华园的主人要出国。房子旧了一点,却只要八千元,太便宜了。她喜得其所,用了一万五去装修。说不上雕梁画栋,在当时也算得上金碧辉煌。她每天早晨起来,要在花园草坪上跑十来个圆场(戏曲演员表演动作程式,演员在舞台上所走的路线呈圆圈形,周而复始,称为圆场),从不间断。难怪有人开玩笑地说:“言慧珠的圆场跑得好,都是买房的结果。”

【教他这粉蝶儿无是处】

中国进入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新阶段”,戏班陆续实行“公私合营”。言慧珠盘算个人组织班社——不行了;想有属于自己的场面(即京剧乐队,由管弦乐器的文场和打击乐器的武场组成)--不行了,连个私人琴师也没有。那时,像李玉茹、童芷苓等上海有名的坤旦已先后参加了上海京剧院,成为国家干部,每月工资在千元以上。政治上光荣,生活也不错。偏偏她看不上这些,对劝自己加入“国营”的人说:“现在还早,我要再看一看。”

在举国上下掀起的“公私合营”的热潮里,言慧珠是极少数几个对“国营”不感兴趣、并敢于公开表达“不感兴趣”的人。俗话说:胳膊能拧得过大腿吗?角儿的本事再大,可是在乐队、琴师、配角、龙套一个都没有的情况下,只能妥协。万般无奈的她,便也提出申请,要求“国营”了。先临时受聘于华东戏曲研究院附属京剧实验团(又名华东实验京剧团,即上海京剧院前身),后屈尊过其他剧团。东也唱来,西也唱,却找不到一个地方落脚容身。一九五四年北京的戏曲剧团搞体制改革,言慧珠闻讯立即北上,争取加入北京京剧团,半年而不果。这才是“恰与东君别,又被秋风误,教他这粉蝶儿无是处。”后来,言慧珠被北京市文化局分派到北京京剧四团,去了,就受排挤,而排挤者在技艺上也远不如她。到了十冬腊月,上座极好的《春香传》不知何故被迫停演。为了请求复演,好让剧团暂度年关。言慧珠跑到北京市文化局,请求领导接见,不想,竟让她在风雪里站了两个小时而无任何答复。她委屈过、也窝囊过,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地委屈和窝囊。加之,原本应吴祖光之邀参加梅兰芳艺术影片的拍摄,突然她的演出被意外地删掉。几件事情叠加在一起,这下子可不得了!一九五五年三月初的一个深夜,宁可丧命、也不能丢面子的她自觉走投无路而服安眠药自杀,送医院得救。活过来的言慧珠不吃不喝,拒绝治疗。她神情黯然,唯一的一句话就是:“我要和文化部长通话。”

自杀的消息传出,梅夫人福芝芳着急又心疼,赶到医院。言慧珠对梅夫人说:“香妈(即福芝芳),我没死成呀!”

梅夫人索性把她接到梅宅调养,与她当年学戏的情景一般模样,与梅葆玥同住一室,同睡一床。想到言慧珠这几年的起起落落、是是非非,梅夫人语重心长道:“干咱这一行,唱好了是‘戏饭’,唱不好了是‘气饭’。“这话说对了,眼下的她正在吃气饭。不过她受气,并非由于没唱好戏。

偌大一座北京,容不下她,她含泪随即回到了上海。刚落脚,北京方面带话过来:在北京的所有遭遇不要外传。言慧珠不传,可别人要传。传她在北京乱搞男女关系,生活腐化……说得还活灵活现。

“本是些风花雪月,都做了笞杖徒流。”有时被统治者的道德,比统治者道德还要严。言慧珠有“死亡情结”,只要自尊心受辱、情感受伤,她都会想到死,故一生曾多次自杀。影星白云舍她而去的时候,言慧珠曾寻死。她有一腔如火的热情,需要一个完全接纳她的男人也付给她同等分量的情感。减一分、短一寸,她都受不了。

【身上都长毛了】

聘请她的单位越来越少,同行“国营”的越来越多。她心灰意冷,把自己行头也卖了,从此不打算唱戏。她是块戏料,除了唱戏,她什么也不会干,也不想干。到了后来,她只好四处活动,几经周折,才参加了上海京剧院。

剧院的一个负责人(陶雄)找她谈话,说:“李玉茹是第一个参加我们剧院的,根据当时的情况,她的工资定为一千三百元,童芷苓是第二个进剧院的,她的工资一千一百元。你现在要求进步了,也就不必计较那么多,咱们零头不算,凑个整数吧,每月一千块吧。怎么样?”

言慧珠立即表态,说:“那两位比我早进步,我晚进步,就照领导的意见办。”

“你同意了,那就这么定了。”

这样,言慧珠成了上海京剧院的演员。虽然工资数额不等,但在评定文艺级别时,三人均为二级演员。谁说革命不分先后?

如果安分守己,从此也就太平无事,偏偏她不安分。三个旦角,三块头牌,都是人中尖子,花中花,自然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每个人的演出机会都不会很多,而配角、乐队只有一套人马。首先要满足出国任务和外地演出的需要。一次,李玉茹、童芷苓先后出国访问,还有一些人到外地演出。她只得留守“大本营”。恰巧市里有个重要晚会要她演出。一时找不到乐队和配角,临时从戏曲学校借来一个打鼓的、一把弦子,从另一个国营剧团借来打大锣的,从新民京剧团借来两把胡琴,再从京剧院调来几个青年人给她配戏。到了剧场,言慧珠还不知道看戏的观众是谁。晚会是军民联欢,言慧珠认为该唱个热闹喜庆的剧目,可领导让她演《宇宙锋》。乐队、演员都是临时凑合,到了台上,效果之差是不言而喻的。言慧珠憋着一肚子气,把戏唱完。一下场,就变了脸色。

在党的领导下,个个都老老实实。领导让唱就唱,不让唱就不唱,反正发工资的时候,一分也不会少。她倒是不争钱,可争戏。进剧院不足半年,就怨言乱飞,四处散布:“我进了京剧院,戏都唱不成啦!”这不是牢骚话,是事实。因为从一九五六年五月一日开始在上海京剧院工作,到一九五七年五月为止。整整一年时间,她只演了十三场戏。追求上进的人看她不顺眼,但她也决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也更是休想。如此处世,结果可想而知:结下一大群冤家对头。

言慧珠到商店买东西。服务员都认识这个漂亮女人,遂问:“您怎么不演出了啊?”

她嘴巴一撇,没好气儿地说:“我在这儿,京剧院,在墙角里,身上都长毛了,我在发霉。”

【我要演戏】

一九五七年五月初,毛泽东和中共中央展开了整风运动。上海也和北京一样,召集知识界、文艺界、科技界举行各种座谈会,给中共提意见。连章伯钧、罗隆基这样一些专搞政治的人,都不知道这个“整风”是个啥含义,那么像言慧珠这样的艺人,更闹不懂了。但“双百”方针和“整风”运动的提出,都被文人、学者、艺术家视为“福音”,因为它展示出一个自由空间的前景。言慧珠的生命只存在于感性世界,她是为艺术而生。想想自己这几年的处境,她早有话要说。现在,说话的机会来了,能放过吗?于是,在座谈会上,她把“我要演戏,让我演戏”的心声,大大发泄了一通。一九五七年五月九日的《文汇报》全文刊出。

她首先检讨自己对“公私合营”的态度。说:“解放初期,我的政治认识不够,而我又是京剧界里最活跃的一个。当时各地成立国营剧团,都将我当作争取目标,因为当时我的政治觉悟不够,我没有参加。”

发言的核心内容是关于演戏。演戏从前是谋生手段,而现在是革命工作了。她说:“我知道自己。有些责任是应该自己负的,我的毛病,脾气,自己都知道改,我要搞好自己的工作。我希望能给我演出机会,给我一些条件帮助我的工作。但这一年多以来,我白白拿国家的许多钱,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我当然不知道领导人是不是至今认为--这位大小姐不大好惹,对待不得法,就又要生事故。

“我感到过去和我差不多的人,今天都比我工作得好;我还是愿意说,我自己应负的一些责任我愿意负,愿意改正,通过这些,我来改造自己。我想,要是不帮助我一些,不给我条件,不给我演戏,把我搁起来,那我就永远站不起来了。

“我对发生在我周围的任何大事小事都要异常小心地对待,否则便会飞来各式各样的罪名的。我实在感到有时我做的本是好事,也会忽然变成坏事。我对这种种感受甚深。我不敢相信,我这生龙活虎的一个人现在会变得如此消沉。”

在讲述了剧院临时拼凑演出的情况后,她说:“我的身体本来不好,有点神经衰弱,但真正造成我身体不好的原因,在于这样一些失败的演出后,夜里回家睡不着,因为实在痛心!这样,对不起观众,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国家。京剧院的领导一年多来,没有一次找我去谈过有关京剧艺术上的问题。我曾将我过去的剧目开过一张单子给领导,希望能够看看,有没有演出基础。结果,无人问津。我在院里什么都不讲,因为一讲,便会认为是吃戏醋,闹小圈子。请问,我们得不到发展,得不到合理使用,难道不要呼吁吗?”

【给亲爱的观众一封信】

她宣泄对现状的不满,既是感性的表达,又是以自己为例。正因为富于感性特征和个人色彩,所以发言全文一经刊出,读者的来信、来电即如雪片般飞来。很快,她给这些关心自己的人一个答复。这就是发表在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八日上海《文汇报》上的《给亲爱的观众的一封信》。她在信里说:“我们虽然没有见过面,可是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在祖国广阔的土地上,各省各地,工厂、部队、学校。我有那么许多朋友,伸出了热情的手,支持我,鼓励我。这一股暖流,使我浑身都有了力量。我不再消沉,不再寂寞,我站起来了。

“朋友们!原谅我,一支笔怎么来得及回答呢,太迟了又怕你们牵挂,因此借报纸上一点篇幅和亲爱的朋友谈几句,好让你们释念。朋友们!你们是那么关心我的工作,告诉你们:我接到一个庄严又艰巨的任务--到上海戏曲学校去工作。培养第二代是何等神圣的职责,我感到惶恐又兴奋,我爱那些学生……”

改京(剧)从昆(曲),是言慧珠信中透露出的最重要的信息。当时,很多京剧观众都为此深感遗憾。另一些人则认为是她《我要演戏》的一席发言,把上海京剧院的上上下下都得罪完了。当然,只有走人了事。

当我和许思言谈及此事,他却说:“别看慧珠不懂政治,但她会用心思。从京剧改到昆曲,慧珠决非权宜之计。”

“为什么?”

“因为嗓子。”

我说:“她的嗓子多好,又甜又亮。”

“甜是甜,只是不像从前那么亮了。”

言慧珠确有一副好嗓子。但长期过度劳累,声带开始肥大,发肿。为此,她去医院动了手术,手术是成功的,但术后的嗓子,再不如前。尽管她天天坚持练嗓,但总也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声音从响亮变为细嫩。言慧珠是何等的机敏聪颖,从此留意昆曲的演唱和表演。还是在反右以前,浙江省昆剧团团长周传瑛带团到上海光华戏院演出。营业惨淡,一个晚上只卖出几十张戏票。可她识货,天天买票观摩,还请周传瑛夫妇到家中做客,兴致勃勃地学习昆曲。到后来,她还跟周传瑛合作演出昆曲。

应该说,事业上言慧珠是极有远见的。但凡与艺术相关的人和事,是从不轻易放过的。还是在一九五五年,当梅兰芳把俞振飞、黄蔓耘夫妇从香港请回上海的时候,她就特设家宴款待,景仰俞振飞的才学的同时,也是千方百计地跟他学昆曲。有了这样一个基础,一九五七年经文化局批准,她调至上海市戏曲学校,被任命为副校长。从此改唱昆曲,正好和俞振飞搭档。她真诚求教,为尽量向俞振飞靠拢,她也耍了些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的小花招。比如,听说俞振飞到江西演出,她急得失魂落魄,还差几分种开车,居然赶到了车站,成了软卧车厢里令人惊诧不已的不速之客。

她与作家徐訏交往数载,保持着良好的友谊,这使她在文学上获益非浅。言慧珠同朝鲜族音乐家郑律成(《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作者)也是很好的朋友。在排演《春香传》的时候,郑律成在朝鲜音乐与京剧唱腔的融合上,给予了具体的指导。

【照山又照水】

一九五七年五月初的一个清晨,上海戏曲学校的喇叭里,传达了这样的指示:“同学们,九时召开师生员工大会,欢迎新校长。”

大家屏住气,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满身金黄从学生们眼前掠过:金黄色的毛衣,点缀着淡紫的小花,橙黄色的西装短裙,浅黄色的高跟鞋。 “这就是著名京剧演员言慧珠,我们的新校长——”俞振飞开始详细介绍,可谁有心思听。

她的学生(梁谷音)在一篇怀念文章里,曾这样描述:“要紧的是赶快享受这眼前的美人吧,一睹为佳。她那么娇,娇得有点妖;那么艳,艳得有点野。身材、五官、腰腿、找不出一丝不足,过分的完美使人怀疑她的真实。”

忽然,一个女生轻轻叫道:“呀,新校长没有穿袜子?”跟着,几十双眼睛“唰”地扫向那光洁又修长的一双玉腿。后来,她们才明白,新校长是穿了袜子的,那袜子叫玻璃丝袜,透明的。

不久,她带领学生在校园拔草。女生们不专心于拔草,而专心于她那双洁白精巧的手套,彼此议论纷纷。看来凡有她的地方,就有风光。言慧珠照山又照水。美,对于别人是用来观赏的;对于她,那就是生活方式了。

【使唤丫头】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九日到六月中旬,她应中国京剧院邀请在北京舞台上与中国京剧头号小生叶盛兰合作演出《得意缘》、《贩马记》、《穆柯寨》、《凤还巢》、《生死恨》、《吕布与貂蝉》、《游园惊梦》、《玉堂春》等剧目。这是展示中国传统戏剧表演精粹的华筵,也是当代中国戏曲舞台最佳生、旦演员的绝配,绝演与绝唱。因为自这次演出以后,言慧珠告别了京剧,叶盛兰成了右派(另文讲述)。我每晚都去欣赏,整日价心猿意马,为此恨不得要去逃学。

我对父亲说:“我不想上学了。”

父亲问:“那你想要去做什么?”

“言慧珠美死了,美的让我想去给她当使唤丫头。”

父亲大笑说:“你给她当使唤丫头,那我还要给你雇一个使唤小丫头。”

【三更归梦三更后】

也就在这个六月,中国政治的风向陡转,从“整风”转入“反右”。舞台上那么机灵的言慧珠,晕了,也傻了:自己无非是一心只想多演戏的呼吁,怎么会成了“发泄不满情绪”、“猖狂向党进攻”?更要命的是,她平时的人缘就差。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道,多个冤家多堵墙”。言慧珠身边没“道”了,全都是“墙”。原来还算朋友的人,刹那间也都变成了冤家。而冤家们几乎一致认为,言慧珠就该是右派。上海京剧院里批判她的大字报,一张接一张地贴呀,贴呀……

不明白这场政治运动的起因,却懂得这场政治运动的后果。言慧珠再是个“政盲”,但自一九四九年以来,中共所给予民众的政治直观教育可谓生动又深刻:土改运动,有了“地主、富农分子”;三反运动,有了“老虎”、“奸商”和“三反分子”;镇反运动,有了“反革命分子”;肃胡运动,有了“胡风分子”。那么,这次反右运动的直接后果,就是要有些人去当“右派分子”了。如果自己当了右派,心高气傲的她从此只能是一堆土、一摊泥,别说演戏,连个人样儿也无。她后悔莫及,谁叫自己争戏演呢?谁让自己去发言呢?谁让发言上了报呢?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再往下想,她就想到了死--自杀。这是她贯穿一生的情结,死结。

一天,上海文艺界在文化广场收听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的录音传达。刚传达完毕,从喇叭里念出了包括言慧珠在内的一连串的名字,叫这些被点名的人到后台去。大家估摸着:他们可能都是上海市的右派了。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暗中惋惜。

言慧珠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敛气而行。悸动又恓惶,恐惧且哀伤。

到了后台,上海市文化局局长徐平羽早就坐在那里了。他对言慧珠严肃地说:“言慧珠同志,你的那些话,说明你有极端严重的个人主义,应该深刻检讨,取得群众的谅解。如果对抗下去,矛盾就有可能转化。”

在上海戏剧界,有两个真心替她着急的人,那就是俞振飞和许思言。俞振飞跑去找到徐平羽,希望领导能宽大言慧珠,否则,这个女人很可能走向绝路。徐平羽说:“她发言影响很不好,人缘也不好,很难过关。唯一的办法是深刻检讨。”又说:“要她自己深刻检讨是不可能的,你和你的朋友去帮帮她吧!”

俞振飞约了许思言,一齐来到华园。为了让她检讨,俩人费尽唇舌。言慧珠不是不想检讨,而是对检讨毫无信心。

许思言火了,指着孩子说:“你不做检讨,戴上帽子,你自己怎么过日子暂且不说,小清卿怎么办?”小清卿,是言慧珠在一九五五年秋率“言剧团”到无锡演出时,与跨刀(指戏班次主角,二牌演员即称跨刀,寓有随从协助之意)老生薛浩伟一度同居的结晶,三十六岁生子。为此,她不得不与这个自己并不爱慕的人结婚。

言慧珠仿佛被电流击中,双手紧紧抱住孩子,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洒满衣襟……

她终于低头了,到京剧院向领导表示接受批评。

“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回首前尘,辗转纠结,该如何清理沉埋的心事?任你怎样的炽烈与惨淡,只有自己一一摊牌了。为了一纸检讨,苦熬三个月,言慧珠把这辈子的文化知识和社会经验全调动起来。她想起小时侯,为了得到一枚钻戒,几天几宿睡不着觉,千方百计要弄到手。这件事多么能说明自己的自私与无聊呀!十月,在美琪大戏院召集的上海文艺界大会上,言慧珠就从进幼稚园检讨起,一直检讨到当天为止。她坦白事实,批判错误,挖掘根源。联系思想,联系历史,联系家庭,联系社会,联系转瞬即逝的“一闪念”,联系一切能够联系的。自觉向共产党输诚,也向所有的人低头。紆尊降贵,远比想像来得痛苦。人本有颜色,而需要做的是自己一层层地剥去颜色,把内里的筋骨血肉都掏出来;人本有情爱,现在需要做的是把早已入土的死者、亲者重新翻检,暴露于光天化日……许多人被感动了。

当然,再多的群众被感动,也未必过关。会上,徐平羽开口了。他说:“言慧珠同志的检查很深刻,态度也很好,戴不上右派分子的帽子。”一锤定音。这时,再有人觉得她该是右派,也没用了——毛泽东的“干部决定一切”,在这儿用得多好!

散会后,徐平羽在楼梯口遇到担任上海市戏曲学校校长的俞振飞。他主动对这位校长解释道:“戴上帽子很容易,可就毁了一个人才,再要培养一个像言慧珠这样的演员多难呀。所以,今天我竭力主张不戴她的帽子。何况,她的检查确实写得很好。看来,她的文采也不错嘛。”在徐平羽和其他朋友帮助与护卫下,言慧珠度过了(一九)五七年的夏季风波。但从此,言慧珠害上了严重的失眠症。

“过关啦,过关啦!”当晚,言慧珠从剧场回到家,一进门就对等候在那里的俞振飞和许思言,大喊大叫。跟着,她就让家里的佣人摆上准备好的螃蟹宴。酒过三巡,她抱着孩子,突然立起。说:“患难之中见人心。今天我不知道向你们说些什么好!以后,我会竭尽全力为昆曲服务。”一杯喝下,她又说:“两三个月里,我懂得了什么叫同志式的感情……很多人都把我们这些人看得太坏,久而久之,我们能不多长几个心眼吗?”

言慧珠的这份检查,后来还上交到周恩来和刘少奇的手里。一九五九年初,中共八届六中全会在武汉召开期间,俞振飞、言慧珠和上海京剧院赴会演出。刘少奇和周恩来就亲口对她说:“你的检讨很好呀!”

【批判陈仁炳】

毛泽东领导的所有政治运动,最生动的场面便是参与者、卷入者的相互攻讦,彼此出卖。出卖不再属于个人品德或私人恩怨的问题,它被官方视为塑造革命情操、考核阶级立场的有效手段。在攻击与被攻击中,两败俱伤,彼此都是贱相和丑态。场面的制造者便以这些贱和丑,一方面搜集为证据,一方面以此反衬毛泽东和共产党的“高贵”、“圣洁”和“正确”。

言慧珠在遭众人射杀的同时,也被加工制造成一粒子弹,射向章(伯钧)罗(隆基)在上海的骨干分子陈仁炳。因为在“鸣放”期间他代表上海民盟市委在电影、戏剧、出版、文学等方面召开座谈会,请大家提意见。陈仁炳曾请王西彦等作家在文化俱乐部吃饭,也曾过问言慧珠对工作安排的意见。到了“反右”阶段,这些都是他向党进攻、“煽风点火”的凭证。言慧珠的批判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一九五七年七月十日的《人民日报》刊登了言慧珠发言的全文,题目叫做《陈仁炳的鬼把戏》。文章写道:“陈仁炳表面上摆出一副好像替我鸣不平的伪善面孔,骨子里却是贩卖向党进攻的私货,不惜捏造事实,假借名义,挑拨上海京剧院的领导和演员的关系。我们京剧演员饱尝过旧社会的贫困、压迫、侮辱的痛苦,在社会主义社会地位提高了,生活安定了,一切条件都优越了,今昔相比,我敢说任何一个京剧演员打心眼里都会感到社会主义社会比旧社会的社会制度好一千倍,一万倍!陈仁炳的挑拨伎俩是徒劳的。”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她是在奉命批判。否则,怎么能过关?

一九五八年,过了关的言慧珠参加了文化部组织的中国艺术代表团,吴晗任团长,俞振飞任艺术顾问。在欧洲七国(法国、比利时、卢森堡、英国、瑞士、波兰、捷克),她连演八十余场《百花赠剑》,不仅没喊一声累,还坚持每天写日记,在国内发表。她文武双全,没人不佩服。

【如意,也不如意】

一九五九年,俞振飞、言慧珠来北京与梅兰芳合作拍摄电影《游园惊梦》(梅兰芳饰杜丽娘、俞振飞饰刘梦梅、言慧珠饰春香,由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于一九六O年完成)下榻前门饭店。不久,许思言因公也到了北京。刚进房间,俞振飞见了他,一把抓住,要求他与自己同住,还没等许思言答应。俞振飞的学生就连服务员加上一张床。

学生偷偷对他说:“您来得正好,先生(指俞振飞)实在吃不消了。”

连言慧珠的保姆也附和上一句:“您住在这儿就太平了。”

显然,正副两位校长之间,有了点麻烦。原来,男校长是天天睡不醒,女校长是夜夜睡不着。睡不着的,就到隔壁找睡不醒的,一夜一夜地聊个没完。弄得正校长苦不堪言,苦不堪“言”。这不,来了替死鬼。还能轻易放过?

回到上海,俞振飞几次见到许思言,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一九六O年,言慧珠办理了离婚手续。两个月后,许思言接到俞振飞(黄蔓耘已病逝)电话,说:“市委领导同意我同言慧珠结婚。明天在锦江饭店订婚,慧珠要我请你来。”

“我的天!”许思言大吃一惊,刚要开口,便觉不对。忙说:“恭喜,恭喜!”

婚宴当晚,酒阑席散,许思言踏月而归,他边走边想:“这可真像一台戏,不知结局是喜还是悲?也不知这对‘欢喜冤家’能够相聚到几时?”

**在这桩如意又不如意的婚姻里,言慧珠是主动的。她一到了戏校,就渐渐有了这个念头。一方面,她想得到一个博学多才的男人为晚年伴侣;一方面,她是借重俞振飞的艺术地位,提升自己的艺术身价。这是爱情与功利的双重考虑与相互作用的结果,它直接来自言慧珠独特又复杂的性格。**她对俞振飞百依百顺,俞振飞觉得她娇艳可爱。

婚前,在华园。俞振飞索性对言慧珠说:“看样子,你对我很有意思,想要和我结婚了,是不是?”

言慧珠大喜,说:“你猜透我的心思啦?直到今天,我总算听到你的心里话。”

“那我们的性格合得来吗?你好胜要强,我淡泊宁静,一软一硬,恐怕捏不到一起呢!”

“一软一硬,正好取长补短,和好相处。要是两人都硬,就非吵不可;都软呢,粘粘糊糊的,也没意思。 ” 以后,听许思言说,他俩关系并不怎么好,经常吵架。看来,软硬搭配也非最佳夫妻组合。

【墙头马上】

一九五九年十月一日的前一个晚上,言慧珠和俞振飞在北京演出了昆曲《墙头马上》,取得了巨大成功。这是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大庆而演,这是她舞台表演艺术的另一个高峰。凡参加排练的人,无不为她的严肃认真、细致周到、精益求精的作风所感动。即使是她的冤家对头,也表示“值得学习”。她根据元代杂剧大家白朴提供的文学剧本,反复琢磨设计人物造型和身段,还为自己所扮演的角色配置了不同的服装、头面(旦角头上各种化装饰物的总称)。自己亲自到专门的绸缎店去挑衣料,自己重新设计点翠头面(头面中的一种硬头面,旦角头上饰物。即用翠鸟羽毛剪贴于金属底版上制成,富丽堂皇),并拿出自己的金条将点翠头面镀上黄金,这样,在灯光下更光彩夺目。又把自己的家藏的首饰,都拿出来使用。言慧珠喜欢钱,也能挣钱。我前面讲了,她对“公私合营”不感兴趣,主要是觉得私人戏班能为自己多挣钱,人也自由。但她毕竟是个艺术家,爱艺术胜过爱金银,爱舞台超过爱钱财。为了唱好一出戏,言慧珠啥都舍得。

一九五九年十月,已划为右派分子的父亲收到了《墙头马上》的戏票,一看演出地点是在中央统战部礼堂,便犹豫了--他想看台上的戏,不想看台下的人。但经不住我再三请求,父亲还是带我去了。事先,他对我说:“小愚儿,爸爸不打招呼的人,你不要去招呼。”

父亲特意去得早些,挑了个靠边儿的座位坐下。他闭目养神,我则东张西望。一会儿,礼堂掀起一阵骚动,我站起来,跑到过道看究竟。然后,兴奋地对父亲说:“赵丹来了。”再一会儿,礼堂又一阵掀起骚动,我又站起来,再跑到过道看究竟。返回座位后,对父亲兴奋地说:“爸,夏梦来了。”

“谁是夏梦?”父亲问。

“香港电影演员。穿着红大衣,戴着金耳环,可漂亮啦!”

礼堂里,相继来了许多高官。他们没引起观众的任何反应。我得意地对父亲说:“爸,怎么样,搞政治的比不了搞艺术的吧?连李维汉(时任中共中央统战部部长)进场都没人搭理,就更别提你了。”

父亲听了,居然很高兴。

一九六三年《墙头马上》在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成电影艺术片。拍摄期间长春温度在零下三十度。清晨,所有的演员都钻在被子里养神,惟独她一个人在场外练功,天天如此。

想看言慧珠吗?现在的人,只能看这部电影了。瞬息风华,留此见证。而这个戏的镀金头面与各色行头,都在“文革”的一把大火中烧光。

【阿庆嫂第二】

一九六四年,正是江青亲自挂帅,击响了京剧大演现代戏的锣鼓。夏季,北京举办了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汇演。上海参加的剧目有大戏《智取威虎山》,小戏有李玉茹的《审椅子》,童芷苓的《送肥记》。没言慧珠的戏,也没她的事儿,是观摩者,一个看客。内心的烦闷可想而知。她对别人说:“观摩观摩,专观专摩。”言外之意,我言慧珠现在只有看戏的义务,没有唱戏的资格了。她不安,更不服。

岁尾年初的时候,许思言收到言慧珠寄来的两张戏票,还附了一封短信。她说:“过去演旧戏多,现在很想彻底改造自己,跟共产党走社会主义道路。演阿庆嫂(即《沙家浜》女主角)是我决心改造自己的一个表现,希望得到朋友的支持和鼓励。”其实,她哪里是想彻底改造自己,还是在闹“我要演戏”!

看后,许思言非常感动,觉得言慧珠演这个戏,大概没比《墙头马上》少费心,少使劲。大幕落下,忙去后台向言慧珠祝贺:“好哇,精彩!你的阿庆嫂,全国第二。”

“第一是谁?”言慧珠立即追问。

“丁是娥呀!(沪剧《芦荡火种》里的阿庆嫂的扮演者,京剧《沙家浜》由沪剧移植过来)”

她高兴地笑了。这么好的一出现代戏,照理很值得宣传。谁知在当时的报纸上,连一个广告也没找到。

春节的时候,许思言到华园去拜年。他问俞振飞:“你看慧珠的阿庆嫂怎么样?”

俞振飞说:“真好!丁是娥的戏,我没有看过。别人可都不及她。在阿庆嫂身上,她花的气力真不小,动机也好--通过演戏改造自己。可是人家还是在攻击她,真是不讲道理了。”

**从演梅派经典,到唱昆曲《墙头马上》,再到现代京剧《沙家浜》--她像一张满弓,但凡使出一把气力,送出箭来都铮然有声,且直射靶心。**这些艺术创作是言慧珠的生命表现。而艺术创作又决非一般人所能想像,它是个神出鬼没的东西,与心智相通,与传统相接。若无一点艺术灵感和悟性,任你雄心万丈,最后也是徒劳和妄想。想想她,再看看我们自己,两厢对照,差异惊人:我们的生命很长,用很长的生命去等待。她的生命很短,用很短的生命去创造。

一九六五年,言慧珠得到了一个歌剧本,叫《松骨峰》,描写的是一个朝鲜女英雄。她不禁联想起曾经演过的《春香传》。不安分的她又跃跃欲试了。人家就是那么有本事,没过多久,她还真的就在上海戏曲学校的舞台上演了现代戏《松骨峰》。没人叫好,自己也吃力。“一分是流水,二分是尘土,不觉得春将暮。”她在日记中写道:“我感到累了,力气也没有了。舞台不属于我了。”纵有欲望挣扎,已然力不从心。谁知这句感叹的话,在“文革”中即被视为反党的有力“证据”。

江青听说言慧珠排演现代戏,叫什么《松骨峰》。随即放出话来:“叫言慧珠别演啦!好好闭门思过,休想到我这里沾边!”

一句话,把她踹出了三界外。

【可萌绿,亦可枯黄】

一九六六年,毛泽东发动了“文革”。

六月一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这个国家开始了权力与暴民相结合的恐怖统治。上了年岁的中国人大多“看了些荣枯,经了些成败”。但谁也没有经历过举世无双的“文革”。六日早上,俞、言夫妇照常去戏校上班。一进校门,气氛就万分紧张,心头一片惊惧:校长室成了造反派办公室,排练场成了大批判的战场,所有的墙壁贴满了大字报,俞振飞和言慧珠的名字都被打上血红色的×××。高音喇叭里不停地发出怒吼,命令这个,勒令那个。每天上午,都是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度过。几天前还是文弱的学生,瞬间都成了凶残的魔鬼。她和丈夫浑身上下刷满糨糊,前胸后背全都贴着标语和大字报。二人垂眉低首,在院子里一站就是几小时。他俩还要清扫厕所,因俞振飞平素为人和蔼,能随遇而安,便有人悄悄帮忙。别人帮忙的时候,他只需在门口“望风”。对言慧珠则大不相同。她平时待人刻薄,出语尖利。本来对她有好感的,就没几个。现在见她扫厕所,可有人高兴了。只要见她直直腰,稍息片刻,就会引来大声责骂。夫妻性格不同,待人接物各异,竟能生出相反的境遇来。

这些学生在批斗的时候那么粗暴,可在抄家的时候又很是精细,把言慧珠塞在灯管里的、藏在瓷砖里的、埋在花盆里的钻戒(多达几十枚)、翡翠、美钞、金条(重十八斤)、存折(六万元)都掏了出来,整整抄了一天一夜,连天花板都捅破挑穿。言慧珠的首饰是有名的好。对此,文怀沙先生曾说:“言慧珠的首饰,不要说别的,单是一件就都不得了!”这一件是个啥物件?一只白金手镯,上镶八颗钻石,每颗一样大小。重多少?一颗七克拉,一共五十六克拉。而今价值几何?行家一算便知。言慧珠一生唱戏的积蓄,顷刻成空。天仙般的女人,这次真的是从莲花宝座上跌落,滑过人间,直坠地狱了。

言慧珠一生惜财如命,顷刻间却化为乌有。她坐在地上,大喊:“天理,天理何在啊!”

九月初的一天,许思言凌晨从单位回家。下了公共汽车,摸出钥匙刚要开门。忽然,从旁边小路口,闪出一个女人的身影:“老许同志……”

“慧珠,你怎么在这里?”

她畏畏缩缩,低声道:“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找你。许先生。”

先叫“同志”,后改“先生”,许思言不知该如何做答,遂问:“这里没有人,你不要紧张。俞老最近可好?”

“怎么会好呢?已经戴了一次高帽子,家里的东西都抄走了……”

沉默,彼此沉默。

大难已至,谁与凭依?言慧珠满含泪水,半晌又问:“你看这场文化大革命到底什么时候结束?我该怎么办?看见人家戴高帽子游街,就浑身发抖,我无论无何受不了……”是的,前有千古远,后有几万年,可是如何打发眼前?言慧珠无法超脱,她非哲人;言慧珠无法苟且,她非草民。

许思言握住她的手说:“你自己要珍重,不要忘了清卿这孩子。”

她也紧紧抓住他的手,说:“请你多关心!”说完,掉转身,快步隐没在黑暗之中。

为了小清卿,她曾偷偷拿出两、三千元的现金,给几位要好的朋友,请他们替自己今后照顾好孩子。但这些朋友,为保全身家性命把钱都如数上缴了。这样一来,罪行越搞越严重。言慧珠眼前没有一丝的光明,心中没有一丝的暖意。

当艺人金素雯、胡梯维夫妇自杀的消息传来,言慧珠便萌生了和俞振飞一起自杀的念头,遂叫保姆买了熟菜和两瓶酒。她不哭了,也不愁了,满脸微笑地喝酒吃菜。夫妇二人一再碰杯之后,她开了口:“真是对不住,连累你了。我们结婚多年,性格两样,可也不好不坏。等运动过去,好来好散,我们就离婚吧。”

这话言慧珠讲过多次,俞振飞也不觉奇怪,安慰道:“说些什么呀!难得这样聚聚,该多好!这运动还不定哪天结束呢。”

再喝一杯后,言慧珠亮出了自己的想法:“金素雯夫妇双双上吊去了。我们怎么办?一起死吧,一了百了。你肯吗?”

因为言慧珠一生说过无数次的“死”,自己也“死”过多少次。俞振飞听了,尽管一惊,可没放在心上。遂好言劝解:“我不死,你也不要死。好端端的人,为什么要死?我们又没有做亏心事,干嘛要死!”

“我俩都是文艺界出了名的人,这次运动不会饶过我们。”言慧珠已完全绝望了。

人生可怜,无计相留。一九六六年九月十一日,吃过晚饭后,言慧珠拉着儿子的手,来到自己的卧室(已与俞振飞分居)。很严肃,很庄重地看着十一岁的小清卿,之后突然说:“妈妈要到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以后你要听‘好爸’(即俞振飞)的。”说完,拉着儿子的手,又来到俞振飞的卧室。言慧珠先跪在丈夫面前,然后一定也要小清卿跟着跪下去。孩子并不愿意,但看到母亲的神情,也就跪下了。她还要小清卿连喊几声“好爸”,孩子也顺从地喊了。俞振飞忙扶他们起来。

起身的言慧珠郑重道:“请你一定把他(指言青卿)抚养成人!”

俞振飞当场回答:“只要我有饭吃,他就有饭吃。我喝粥,他就喝粥。”

托付完毕,母子二人回到自己的房间,言慧珠给了小清卿五十元钱和一块小黑板,并对他说:“明天是星期天,你好好到公园玩一玩吧。”

据保姆王菊英说,当晚的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之间,言慧珠曾下楼到孩子的房间,坐在床边,呆呆地望着,望着……只要托付好孩子,她一了百了。

第二天,华园十一号里还是一片寂静。保姆像往常一样准备好早餐后,推开二楼卫生间的门——

“啊!”一声惊叫。

一代红伶,去了。她穿着睡衣,素面赤脚,直直地把自己挂在浴缸上面的横杆上,冰冷而凛然。再检查,房内桌上,放着一叠钞票,五千元。上面写着,谁抚养孩子,钱就给谁。另有信三封。一给领导,一给丈夫,一给孩子。她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做了自我批评,对丈夫表示歉意,叮嘱清卿好好做人。据说还有一封写给孩子生父薛浩伟的信。对于中国人来说,人生是循环不已的厄运,到了走投无路的一刻,只有消失自己。她脸色苍白,一双眼睛,似开似合。开合之间,流泻出二十世纪中国艺人内心永难排解的疑惑、悲苦与不平。她一辈子都讲面子,爱面子,要面子。面子是什么?是脸面、体面和情面,这里面固然有虚荣,但更有尊严。消息传出,谁都钦佩她的决绝,钦佩她以无比的决绝保持尊严,拒绝受辱。是的,如果愿意,人的生命可以这样的方式呈现。

有关方面还要召开“现场批斗会。”没有人表示丝毫的同情和惋惜,到处都是人类可哀的怯懦。我不知道该怎样认识国民,他们期待仁慈,却习惯于残忍。言慧珠,自杀身亡。这是她一生中的第三次自杀,庆幸的是,她成功了!她同自杀的老舍、邓拓、翦伯赞一样,她同自杀的老舍、邓拓、翦伯赞也不一样,口袋里没装着手书“毛主席万岁”字条。

当时官方的结论,是有力的一句:“自绝于人民”;后来官方的说法,也是有力的一句:“含冤而死。”生死与好歹,依旧握在权力的手中。

我崇拜这样的女人:活得美丽,死得漂亮。一片叶,一根草,可以在春天萌绿,亦可在秋季枯黄。前者是生命,后者也是生命。

言慧珠死后,许思言曾问过俞振飞,为什么当晚没有察觉妻子的死?他说:言慧珠认为自己的问题严重,怕被红卫兵造反派抓起来。而丈夫一向人缘不错,大概可以过关,所以,一再关照俞振飞——万一自己出了问题,要好好照顾这个家,要好好抚养孩子!所以,这个举动,被他误认为是言慧珠在做坐牢的准备,而万没有想到竟然会自决。加之,双耳失聪的俞振飞也服用了安眠药,故隔壁房间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是浑然不觉。

言慧珠临终前留下的书信和现金,事后由上海戏曲学校当局交给了公安部门。粉碎“四人帮”后,小清卿曾去问过。竟然是片纸无存,五千现金也没了踪影。

【小清卿】

本文初稿完成,即发送给约稿的香港《明报》月刊。杂志的编辑看后,对我说:“《明报》的编辑都很想知道小清卿后来的情况。”

我马上给上海京剧院的一位副院长打电话,询问言清卿的下落,并想从他们的艺术档案里借用几张言慧珠的照片。对方非常遗憾地说:“事情过去了几十年。现在的上海京剧院根本不知道言清卿,也没有言慧珠的一张照片。”

梅兰芳儿媳屠珍女士闻讯后,主动帮助我寻找线索,毕竟不是公家是梅家!终于有了消息。原来言清卿在生母被迫害致死的二十年里,挣扎求生。一九八六年十月,他下定决心,挥泪告别上海故居,携母亲遗骨,定居深圳。他在自己的寓所设立了言慧珠纪念堂,晨昏请安。纪念室正面的墙壁悬挂着母亲遗像,遗像是言慧珠生前最喜欢的那幀:身着绛红底色的花格旗袍,满脸含笑。它曾摆放在上海华山路华园十一号言宅的客厅。照片下面的红木条案,也是言慧珠亲手所置。条案正中的木盒内是一代红伶的骨骸,令人入目心酸。骨灰盒两侧放着生者的六册像簿--琼林玉树,蕙质兰姿,它记录着一个中国女艺人的生命和情感。前面放着一只女式手表,还有一只英雄牌一OO型金笔。

一九七O年,十六岁的言清卿提出索要母亲的骨灰。谁知非但没有回复,反而遭到学校当局的批判,检讨书写了一遍又一遍。他没有灰心,自己到处打听。经过许多周折,小清卿得知母亲骨灰寄存在上海县北桥公墓。又幸遇一位善良热心的老工人,在其细心寻找下,于一九七四年清明前夕,终于找到言慧珠的骨灰。他一把将母亲遗骸搂在怀里,失声痛哭。

二OO六年,是言慧珠逝世四十周年。花之晨,月之夕,如泣如诉的弱者与如火如荼的强者,都已随水成尘。“嶢嶢者易缺,皦皦者易污。”伊人的背影远了,淡了。但她在我的心中分外高洁、清晰。这文章写完,拿给朋友过目。无缘观赏言慧珠表演的朋友,羡慕我的眼福。

我说:“现在的剧坛还能看吗?不是背靠官,就是倒向商,或者既背靠官又倒向商。说句不客气的话,所有批判传统的人,都没能超过传统。所有批判言慧珠的人,也都没能超过言慧珠。”

这话引出朋友的感慨:“我们这个时代,怎么没有言慧珠?”

我莫名其妙地愤怒起来,恶声大喊:“我们这个时代,根本就不配产生言慧珠!”

对方惊问:“那配产生什么?”

“什么都不配产生!一个无足轻重的过渡时期。”

……

二OO五年六月——二OO六年三月于守愚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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