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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科学生

立场差异与言论自由无法兼容吗?——回应网友@logic

我的上一篇文章谈言论自由的代价,收到了一位ID为@Logic 的网友的“猛烈批评”,他的两段评论如下:


这位网友对言论自由和我的文章提出了严厉的抨击。我必须得承认,我写文章的时候只是一路写下来,写好后没经修改就发了,一些观点可能表达得不是很充分。长久以来,我们很容易“神化”言论自由。当我们在墙内发言被删帖封号的时候,我们会自然而然地渴求言论自由,但是这种本能的渴求如果不加思索,很容易演化成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我的号被解封了,我能随便说话,言论自由实现了,一切就都变好了。而我身边的这件小事让我明白,言论自由绝不仅仅是可以畅所欲言这么简单,它不仅让你获得了自由,也需要你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你投身公共讨论,并不断提升讨论质量所需付出的时间和精力。罗曼罗兰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面貌之后仍然热爱生活。”同样的,真正对言论自由的支持与拥护的人,也是那些在意识到言论自由的代价之后依然愿意义无反顾的付出代价,通过公共讨论将自由发扬光大的人。而意识到这种代价的存在,无疑是我们这条路程的第一步。

回到这位网友的评论。在我看来,他的两条评论同指向一条核心观点,那就是世界上不同的人是有不同的立场的,不同的立场发出的言论必然是无法得到相互理解的,因而我们的舆论场其实是昏天黑地的残酷战场,而非言论自由的乌托邦。这种观点无疑是很具有代表性的。在过去的几年中,我越来越感到中文互联网就像是一个战场,诸如“精神资本家”“人血馒头”“不是坏就是蠢”“洗地”“屁股决定脑袋”等短语就是弹药,大家迫不及待地领取弹药冲上战场。我甚至觉得,部分人支持大洋彼岸的特朗普当总统,也是出于一种“战士之间的惺惺相惜”,不仅自己要在国内打,也希望借着全球右转的浪潮“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支撑这股浪潮的核心观点,就是古今中外不过都是“一坏各表”,大家都好不到哪去,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坏,因而我们只能用“屁股”划分阵营,除了隆隆战鼓声之外,放弃接收其他阵营的任何观点。

那么,立场差异和言论自由真的无法兼容吗?在我看来答案是否定的。

首先,囿于人的有限理性,这里的“立场”往往只是一种简单的鉴定划分。而我们的生活和言论空间却是丰富多彩的。二者的差距就是大家“求同存异”的空间。也就是说,至少这一部分的言论自由是可以开放,可以追求,可以和别人共享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我们不可能把那些限定立场的话一直念叨在嘴边,我们总会有时间,有机会,有想法去和别人谈论食物和工作,人生和宇宙。这些时候,我们会因为觉得没有摸清别人的“底细”,就时时刻刻提防着别人想“颠覆”自己吗?不会,一个最浅显的原因就是,那些乏味的标准划分出来的立场,不见得会影响到我们生活的每一个方面。这个时候我们即使心中固守着“门户之见”,也照样可以和别人自由地交换意见。这个时候我们享受地难道不是言论自由吗?这个时候,难道我们要强硬的把一切和意识形态打包,分出“中国的科学”和“外国的科学”,“中国的艺术”和“外国的艺术”,然后将战火蔓延到这些本来安静怡然的领域吗?现实生活中流量巨大的民间交流告诉我们答案是否定的。而一切热爱生活的人,对此的回答也必然是否定的。如此一来,低维空间中的立场差异,如何能锁死无限维空间中的言论自由呢?

当我们讨论立场差异的时候,常说的一句话叫“屁股决定脑袋”,更加文雅的说法是唯物史观中的“物质决定意识”。这句话本身很有道理,但是我们机械地把它拿来使用,就会酿成历史上“血统论”的惨痛错误。前些年的时候听过一个专门做唯物史观研究的教授搞讲座,说的就是唯物史观也需要从原先粗糙的状态下不断进化。如果“物质决定意识”的话,那么为什么古代那么多帝王都是出身贵胄,却有的昏庸,有的暴虐呢?更恰当的说法是“生活决定意识”:起关键作用的是你经历过什么事,遇到过什么人,看过什么书;而不是你出生在什么地方,你的家庭收入是多少。诚然,后者会对前者其很大的影响,但是这种影响不是百分百确定性的。这就意味着,在“立场决定观点”之外,“观点”也会反过来影响“立场”。立场的缝隙,恰是自由之花盛开的地方。

除此之外,我还想提及一个常常被我们忽视的点,那就是我们所运用的语言,也会在潜移默化中影响我们的观点。我上文中列举的那些短语即是一例,人们一开始可能只是出于泄压的目的在网上肆意使用这些攻击别人的话,但久而久之习惯了之后,我们看到一个不同的观点就必然是认为它“洗地”“夹带私货”了。这无疑是语言的退化。如果说以邻为壑的立场差异就是用这样一些退化了的短语拼凑出来的话,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有着更高的追求,去看一看把话摊开来,说清楚会是怎样的结果呢?尽管我把言论按所谓“质量”分了类,但是在这里,我们要求言论自由不是要没收这种退化语言的自由,而是开放人们追求更高“质量”公共讨论的通道,因为我们有自信当这条通道开放了,越来越多的人就会选择更有价值的言论,诸如“你妈是xx”这样的言论,其空间会自然缩小。而当一个观点被条分理析地完整阐述出来的时候,它也就把它的各种弱点暴露了出来。或许,我们不应该称之为“弱点”,而是“可以改进的地方”,因为情愿暴露出弱点,就意味着愿意迎接改进的机会。这样一来,再针锋相对的立场,其碰撞带来的结果也是双方的共同进步。这既是言论自由的结果,也是不同立场持方追求的目标。

更进一步地,我们应该能发现,言说的方式是独立于言说的立场的。粉丝圈的话语可以为官方所用,冷酷的文革式的思维也可以在外网见到。言论自由,就是要强调这种方式从立场中挣脱出来的过程。再次回到我在上篇文章中举出的例子。那位美国同学写的文章当然激起了我的反感,其中的一些倾向也有开历史倒车之嫌。这时我们可以指责他的。但是另一方面,他写的文章对于每条信息都给出了链接,也正是因此我可以根据相关的报道找出其论据的漏洞。在文字中,他不当的情绪在详细论述中以最直接的方式暴露出来,让我们在反驳时可以直接取证。无论他在写作时是否是有意注意到这些点,这些特点都使得那篇文章相对于几句口号而言是进步的。也正是因为那是一篇文章而非口号,才会有后续的来自中国学生的针锋相对的文章出现,才会有更多的人意识到歧视的存在。而这样的表达方式的推广是需要言论自由来促进的。

立场差异的存在不仅不是否认言论自由的理由,更是我们需要欢迎言论自由的原因。真要说立场差异,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大家看待问题的方式都有差异,而正是这种参差百态构成了幸福的本源。如果我们塑造出某些特定的立场差异不可更改的想象,那么我们要如何对待个人之间的立场差异呢?强调不同组之间的差异,就必然会强调同组内部的统一。如果说我们先用民族国家或意识形态画地为牢,然后再给每个“牢房”都树立一个中心,那么不绝对正确的声音就无法发出,人们就会变得提心吊胆:我只有先把自己的观点打磨成“符合核心价值观”的样子,才敢对外公布。但是细微的立场差异总会造成一些心口不一的偏差。更为重要的是,一旦有这种“正确的声音”,那么就必然会有一个裁判,也只有一个裁判:谁拥有权力,谁就拥有裁判权。可是谁能保证拥有权力的人就是能够预测未来的人呢?正如霍布斯大法官所说:“这是一场实验,正如人生就是一场实验。即使并非每天如此,但是,我们每年都会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某些建立在不完美理论上的预言。”立场的差异实际上是我们为未来的不确定性所准备的武器库,而只有通过言论自由的维护和更新,这丰富的武器库才不至于失效。

最后,让我们回到常识。我曾经读过一点密尔《论自由》的段落。当读到他以“任何言论都有可能有用”来为自由辩护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和这位网友类似的问题:那么像人身攻击这样的话难道也是在密尔的论述范围之内吗?我并没有看完全书,但是那一段话给我带来的疑惑始终萦绕在我脑海里。现在,我想就此给出一个简单的解释。那就是,我们不能将有关社会的相关论述和数学中的推理证明划等号,从而用后者的严谨性去要求前者。当我们讨论社会问题的时候,我们是有一定的常识为基础的。这些常识是通过我们参与社会活动而逐渐形成的,基于常识的理论又继续指导我们的生活。在日常生活中,不会有人为了论证密尔的这句话不严谨,就去一天二十四小时做人身攻击。言论自由无疑有尺度,我记得我以前学习言论自由的时候课程内容就包括几个相关的test(如儿童色情内容等)。谈论其尺度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但是谈论言论自由的尺度,不意味着要否定言论自由的存在。在我的浅薄理解中,那种认为“天下乌鸦一般黑”的想法,是有点“后现代”的意思的。但问题是我们的社会尚未完全迈入现代世界,我们的常识主要是由前现代到现代这一变迁过程中的常识。正如同在谈女性政治参与之前,我们首先要谈政治参与一样;在谈论言论自由的弊病,其可能造成的结构性不平等等问题时,我们首先要谈言论自由的必要性。或许存在这样一种可能,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现了跨越式发展,跳过现代直奔后现代。但现在看来,这条道路最理想的终点也不过是一个数字监控深入骨髓的极权社会。根据我的常识,我反对这条道路。

最后的最后,我还是要回到之前那篇文章的初衷。我深知这篇文章也是有无数弱点暴露在外的,如果@Logic对我的回应有新的想法,欢迎以文章的形式再来进行交流。但如果只是在评论区丢下三言两语,并混入部分无价值的指责的话,恕不再回复。

祝武汉平安,湖北平安,疫情早日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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