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滾竹節俠
搖滾竹節俠

搖一搖,滾一滾,還是竹節俠 可以看到沉寂中的生命力嗎?

聖峰特攻隊 <一>


       第一回



   

   走在路上,你很難不注意到杜子空。這並非由於他散發出了多麼光彩照人的氣息。即使就整體而言,台灣並不是個人民特別注重儀表的地方,但依然很少見到這種人,尤其是在這個年代,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一頭亂髮,又油又亮,遠看像是抓過,近看令人作嘔;彎腰駝背,眼神散漫又帶點神經質;更別說他的穿著了。如果你把他一個月的穿著記錄下來,你會發現其中分別有三個十天他穿著同一件衣服,兩個十五天他穿著同一條褲子,呃,還有十個三天他穿著同一條襪子。為什麼用「條」,是因為他穿在腳上的襪子不一定成對,而且成對的日子其實不多。至於衣服和褲子,你會發現其實如果把他這一天穿的衣服和另外某一天穿的褲子搭在一起,看起來其實不錯,可是不知為什麼,他就是永遠不會把這些組合穿在身上。即使真的非常碰巧地穿了,你會發現他的鞋子又不對了,形成另一種新潮的混搭風,可惜只有他一人獨領風騷。

   你說,這是一種低調的作風。如果你是個有錢人,且不傾向暴發戶式的白爛炫富,那你有可能會選擇這種作法,反其道而行,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不。

   如果仔細留意,你會發現杜子空常常提款,可是提款機也常常顯示餘額不足----餘額不足這四個字對他簡直是家常便飯。他到底提領了什麼天文數字?一萬?一萬五?兩萬?很接近,只要數字尾巴少一個零就正確了。無論如何,他常常把提款當散步,至於有沒有領到錢,那倒是次要的事了。至於領完錢後的明細表,他連看都不看,就丟到旁邊的回收箱。如果他能很快就忘記他戶頭裡沒有錢,那麼在他下次提款前的這段時間,他至少還能過著「以為」自己戶頭裡還有錢的快樂生活。


   人生誰同道

   喧市形影單

   趾破寥寂落

   跡隨蟲鳥彎

   拾夢銀河裡

   舒懷赤羽間

   旨酒非獨醉

   流水共青山  


   我們就別管這首詩的內容了,因為讓我來說的話,杜子空最大的資產,必定就是他那幾位推心置腹的好朋友。比如這一次,一堵高聳石牆前,他正握著噴罐,滿意地審視自己剛完成的作品。

   「我不反對塗鴉的行為,但既然以藝術形式表達,也必須講究點水準,否則『藝術』一事當如何界定?」他將目光從自己噴好的詩,移向旁邊原本牆上,由其他人噴出的一堆英文字母(主要內容一成不變、了無新意,大致由”FUCK”、”Bitch”、"Porn"等等這些老單字組成),「重按輕移、中鋒為主,沒半點做到……嘖嘖,格調和氣骨差了不只一個檔次。」

   「喂!」一聲大喝,響遍殘破的磚瓦之間。「該死的遊民!」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從遠處奔來,還拿著手機撥號,「在我七千萬……一層七千萬,一坪一百萬的(他在這個字拖長音)宅圍牆上漆那些什麼鬼東西,三不五時來亂,警察找了半天找不到,一群飯桶,今天我算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這年頭的人,怎麼社經地位越高,禮儀素養越低?啊,不知道是純相關性還是有因果關係。」杜子空把噴罐蓋上。「等等再探討。買房品味差,是教育環境的問題,不能歸咎個人;但是有人好心幫他美化,居然還對幫他的人大呼小叫,真是豈有此理?另外,我也還沒落款,這先生剛剛到底把我當成誰在叫了?好像是『游』什麼的吧……往好處想,也算那位姓游的仁兄有福,畢竟可以偶然被人將名字冠在我這樣一位才子身上的機會,也並不那麼多。」

   「過來,過來。」西裝革履男氣喘吁吁地停在他旁邊,一把拽住杜子空的手臂,「今天算你走狗屎運了,不用等警察來,我親自把你送到警察局。天啊,」他一臉嫌惡,將自己的頭盡量遠離杜子空的;這時,一旁駛來一輛BMX轎車,車門開啟,一位同樣著西裝的中年人下車,將後車門打開,擺出恭候的姿勢。西裝男看了一眼旁邊剛吃完便當,躺在斑駁金屬長椅上悠閒睡午覺的阿伯,低聲咕噥:「老天,見了這傢伙,旁邊的流浪漢看起來居然光鮮亮麗!」他看看車子,思考了半秒鐘後,吩咐司機:「阿杜,車我自己開,你叫一輛計程車,跟他一起到第三分局,我在局裡面等你們。麻煩你了。」

   「好。」司機和杜子空同時應聲。

   「你好什麼好?」西裝男瞪著杜子空。

「奇怪,先生。既然你知道我的姓,剛才又何必隨便叫我?」杜子空皺眉。

   「你在講什麼?」西裝男用看神經病的眼光看著杜子空,用力甩上閃亮的車門,然後將他和姓杜的司機籠罩在煙和塵當中。

   「失禮了,小兄弟。」司機用連續劇中常聽到的標準國語說,然後鎮定地拿出一支電擊棒。


       ◎

   

   「欸,杜子空,老朋友,別的就算了,我只是想問你一下……你有沒有看到他們那些人的……你都用什麼詞彙……『行頭』?」

   從警局走出來的路上,杜子空的寶貴資產一號--郝姓友人,皺著眉,撫著額頭,嘴裡喃喃地吐出話語。他不知道應該怎樣表達,才能確實讓這位老朋友明白。他大力拍拍老友的肩膀,「總之,就當我身為一個朋友奉勸你吧,你可不可以少去惹那些人啊?我是說『那種』人。很有錢的人,打一通電話,請一個律師,或是彈個什麼該死的手指頭,就可以把你當螞蟻輾碎的人。懂我在講什麼嗎,兄弟?」  

   「惹他們?」杜子空抬高眉毛,「郝兄弟,說老實話,我完全無法理解今天這件事發生的原因。」

   「因為你做了違法的事:」郝鑫仁努力擺出一個十分有耐心的表情,為他解釋:「你懂嗎,我的老兄,你侵犯了別人的財產。而且,你惹到的人非常有錢。」

   「這社會少了點品味。我自認行在正道上,做事問心無愧;」杜子空說,「何況,惡法非法,一百五十年前的梭羅也告訴我們,公民有不服從的權利。法律不是我們行事唯一的準則。」

   「好了,好了,我看算了,」郝鑫仁吐出一口氣;他擺擺手,好像想把眼前的某團霧氣揮掉一樣,「等跟毛常健見面時再說。」緩兵之計對此時的情況來說,或許是必要的,他想----至少對他而言。至於這位毛常健,是杜子空的另一項寶貴資產,從小腦性麻痺外加左腿截肢,但大腦好用得不得了----至少根據他自己的說法是如此。總之,郝鑫仁決定先等待救兵。

   這時,他忽然想到了件事:「對了,小杜!你明天有沒有空?」

   杜子空似乎不想表現太明顯,但還是能見他眼睛一亮,「怎麼,要請我吃飯?我看一下我的行程……啊,真剛好,我明天沒什麼事。」   

   「哈!小杜,你記性真好,從來也沒看過你用行事曆。」郝鑫仁用手肘頂了一下杜子空的上臂:「說到吃飯,比這個更好。明天晚上我學弟揪吃宵夜,吃完以後,我們要和一群學妹去夜店。」

   「啥?」杜子空挑起一邊眉毛,「夜店?我不太熟。老實說,那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

   「夜店就是讓你跳舞和交朋友的地方。除非你穿了隱形斗篷,否則,夜店裡面的人多到你沒辦法不交際,尤其是跟異性。很多本來抱著單純心思的年輕孩子到了夜店,聽著音樂,喝點飲料,看著青春的肉體,就會漸漸改變心意……」郝鑫仁看著老友木然的臉,大力拍了下他的背,「放心!你不用出,而且明天晚餐我請。」

   杜子空在聽到後面一句話時,瞬間看來有了興趣。

   「去那一次可不便宜,我這次其實也是順便,是想到對你真是機會難得,我不帶你,你這輩子會主動去嗎?有我這麼好的朋友,你還真他媽該偷笑了……」郝鑫仁說,「倒是----欸,這還真重點,你明天可得穿得體面一點。」郝鑫仁看著他老友全身上下這他再熟悉不過的風格,「讓我思考一下……還是穿簡單點好了……簡單有型……你這牛仔褲上的破洞,稍微修飾一下,應該唬得過去……欸,上次我送你那雙鞋,還在不在?」

   「蛤,你說那雙什麼……『停擺藍』的板鞋?啊那個不好穿,我還是喜歡穿軟軟的慢跑鞋。」

   「哎呀,太好了,」郝鑫仁以拳捶掌,「如果你愛穿,那我真要煩惱了,」他看著杜子空腳上那雙「鞋子」----好吧,不能這麼尖酸,這年齡至少有五年以上了,而且是每天為主人奔波。「然後,衣服……」

   「欸,郝兄弟,夜店有什麼吃的?」

   「欸欸,拜託你,說真的,我有點擔心。」郝鑫仁說,「明天的重點不是吃飯。」

   為了讓大家能更了解這段對話,說書人這裡先跟大家簡單介紹一下這位寶貴資產一號。

   郝鑫仁是個十分熱心助人的人,人緣很好,也交了個很好的女朋友,兩人過著平穩而甜蜜的生活。他和杜子空已是多年的老友,即使自身在職場上處於繁忙、難以抽身的階段,但每當這位朋友有需要時,他總還是會及時現身----除了這次帶著他和毛常健湊的錢來警局和解(你可以讀作「贖身」)的例子外,每當杜子空缺錢時,郝鑫仁總是會借他,雖然杜子空借去的總比還他的多,但他也不介意,因為他知道杜子空不是故意的,純粹是個性有點過於「隨便」所致,而且郝鑫仁自己也有穩定的工作,富是富不起來,卻也不真的那麼缺那一點小額。

   「資本主義嘛……有些人會比我有錢是正常的。」每次杜子空向他借錢時的台詞都是這句。但杜子空借的也不多,因為他除了吃飯、買書之外根本也不花錢;郝鑫仁和毛常健因為看不過他住在廢棄老屋底下的帳篷裡,合資幫他租了間套房,還借他一台50c.c.的機車。基本上,這兩位朋友是同意杜子空的話的,但他們一致認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順道一提,即使有了機車,杜子空還是愛騎腳踏車。

   有些人或許會認為杜子空需要宗教的協助。但郝鑫仁不知基於什麼原因,在內心一直異常篤定,杜子空目前生活上之所以頻頻遭遇困境,都是因為缺乏一個好女孩做伴所致。所謂「陰陽調和」等深奧理論,郝鑫仁不見得理解,但郝鑫仁的女友(她名叫溫柔)對郝鑫仁來說就是幸福的代名詞,而相對來說,郝爸爸傳給他兒子的座右銘----「男人少了女人會偏激,女人少了男人會愚蠢」,搭配上杜子空的種種行徑,就更令他對自己的觀點深信不疑了。因此他認為,要讓杜子空能長久活下去,找到女友,絕對是他最關鍵的一步。

   「吃飯是哪裡都可以,夜店不是給你吃飯的,是給你進行訓練的。」所以,郝鑫仁決定再一次出手拯救他的朋友。他已試過多種辦法,而他確信這次由於縝密的策畫,必然會一舉收效。

   「訓練什麼?」

   「社交啊。剛剛不是說過了,主要是針對異性。」

   「荒唐。」杜子空斥道,「老友,你大概不知道,我年輕的時候有個綽號,叫『採花大仙』。」

   「我還『踩花大仙』,踩大便,踩高蹺,踩油門咧!作夢的時候夢到的名號,就不用太認真了,好嗎,我親愛的杜姓老友?」他猛敲著杜子空的頭,「可惡,是我的錯覺嗎,我覺得我講話跟你越來越像了,我不能被你影響,應該是我要影響你才對……欸還有,你才23歲!不要整天年輕時年輕時的!對了,趁你還年輕,就算不當訓練,也好好享樂一下。你太ㄍㄧㄥ了。明天的行程是吃飯、看電影、夜店、KTV續攤,從晚上六點半一路到隔天早上五點半。我學弟……」

   「等一等。」杜子空皺起眉頭,「我對養生之學一向不重,但這整個行程跨越的時間實在太……這完全是褪黑激素分泌的時間……就算沒有生物知識,稍有常識的人也會了解,根據黃帝內經,子時……」

   「夠了,夠了,別跟我提什麼黃帝內經!」郝鑫仁幾乎要叫出來,「你這些又是哪時學的?平常熬夜打Blog、看《死神》的時候也沒看你在意過,今天居然跟我嚷嚷黃帝內經……就明天而已,又不是叫你天天。你聽我說完,不要打岔。我學弟是那種『花花公子』型的人,多金又老練,明天無論哪個行程,少不了會有一群年輕女孩子跟著,整整十個小時,都是你的機會。你一定要來,對你有好處,絕對。明天我下班後,你在家等著,我過去幫你選衣服。看你這個樣子,」他上下打量杜子空,又是一陣猛搖頭,「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氣質是最好的衣裝。」

   「你是說流浪漢的氣質嗎?快點去辦個網路,上網查一查,你現在這模樣,對岸那個犀利哥整整比你帥了一百倍,這邊五年後出一個吃屎哥也可以把你隨便打趴!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不要鐵齒了,兄弟,廢話少一點,你明天的外型就交給我了。欸,對吼,網路你到底辦了沒?」

   「辦了。」

   「嗯,很好。這陣子你也慢慢習慣用通訊軟體了,不然像之前那樣老發簡訊,平白每個月多那麼一筆費用,也不是辦法。」郝鑫仁說,「對了,我上次不是給了你一個很棒的女生的帳號?後來怎麼樣?」

   「這個嘛……」杜子空看著天空,「我問了她一個問題,可是她還沒回覆我。」

   「喔唷?主動出擊?」郝鑫仁眼睛亮起來,「有點長進了嘛,杜兄弟,聽起來蠻有意思的。這兩天問的?」

   「不是。」

   「不然是哪時候問的?」

   「你給我帳號那天啊。」

   「什麼,」郝鑫仁霍然停下,「欸,那都三個禮拜了耶!你到底問了她什麼?」

   「你自己看啊。」杜子空把手機遞給他。

   郝鑫仁接過手機,拿到眼前一看。「『請問閣下偏愛盛唐哪位詩人的作品?又,您贊不贊同衡塘退士對於啟蒙讀物的品味呢?又,總體而言,您對李杜詩各有什麼樣的看法?』」

   「這......」郝鑫仁慢慢把手機從視線中移開,「這不是還沒回覆吧,兄弟,如果你這樣問我,我用三個月大概還沒辦法回答你。」他大手朝杜子空的背上一拍,「老兄,加把勁!那個女生就算了,人要向前看;這次去玩,你要好好表現,拜託別再跟任何人提任何跟古文或古詩古詞有關的東西了。」

   「是嗎?」


       ◎


   「各位,這是我的朋友,杜子空。」

   「你好啊!」

   「妳好。」「妳好!」

    市區一棟不起眼的舊大樓某層,一切如同計畫,杜子空打扮得人模人樣,與郝鑫仁一起出現在他學弟和一堆美女面前......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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