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ifterJ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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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蟲語冰。

3.初識


整整十七個小時,小蝶在床榻上一分一秒地殺時間,完全睡不著,肢體的疼痛時刻在叫囂。凌晨時分,她聽見樓下的病房傳出驚悚的嚎叫,淒厲的呼喊劃破夜空,留下層層悠長的漣漪。哪裡或許有著一個和自己處境相似的人,正忍受著非人的折磨。她暗自歎了口氣,心中一絲淒然。腳踝已經麻木了,手腕酸痛,背部的約束帶凸起,墊得後背快喪失知覺。一瞬間她陷入一種幻覺,仿佛身邊圍繞了一大群陌生人,他們帶著誇張的表情,在面前指指點點,而她像一塊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任人嘲謔。夜晚是漫長的,被困在繩索之中的夜晚更加漫長。小蝶挨著時間,忽然感覺一切都靜止了,吳真在身旁的鼾聲有節奏地將夜晚的空虛切割成薄片。

墻對面是一個巨型時鐘。凌晨三點,她轉過臉,望向黑漆漆的窗外,有疏落的寒星點綴在深邃的夜空上,它們像螢火蟲一樣撲朔迷離,搖著小巧玲瓏的燈,從宇宙深處送來溫柔的信件。凌晨六點,她豎起耳朵,聽見門外似乎有保潔人員拖地、擦墻的聲響,抹布和拖把在水中反復沖洗的聲音打破了黎明的寂靜。早晨七點,整個世界已經在白晝之中綻放。黑暗隱退,光明蔓延。小蝶一動不動地綁在床上,如同一隻待宰的大閘蟹。房門推開,昨天參與捆綁行動的護士出現了,她走上前對小蝶說:“睡得不錯吧,稍後七點半就給你解開。”小蝶置若罔聞,就好像她在和墻對話,就好像綁著的是任何別的什麼人。早晨7點半,鬆了綁,她端坐起來,仔細地觀察著自己身體上的痕跡——右腳外側劃破,正滲出不明液體,手腕淤青,隱隱作痛。遍體鱗傷。她抱成一團,想療愈自己。盛夏,她覺得好冷。

八點鐘,餐車準時出現在病房。粉色制服的護士將雞蛋、饅頭、咸菜和白粥放在床旁邊的桌子上,並說道:“該吃早飯了。”在她面前,小蝶昨晚承受的所有煎熬都是泡沫,透明、破碎且稍縱即逝。浪花衝上海岸,帶來沙子和深海貝殼的故事,又匆匆退回到大海之中了。吳真說:“吃點吧,別餓壞了。”小蝶默不作聲,覺得眼前這個女人很陌生。昨天下午的捆綁行動中,她一直在扮演一個冷眼旁觀的角色,且自得其樂。她摩挲著昨天王醫生交給她的日記本,覺得有一種強大的衝動在心底點燃——她要書寫,她要記錄,她要控訴。關於自己的昨天、今天和未來。在文字搭建的橋樑之上穿梭於時空的每一個角落。把最光明的天堂和最黑暗的地獄混合,把最純粹的白色與最深沉的黑色混色,把最強烈的愛與對刻骨的恨糅合。她很忙,她沒胃口,她不想吃任何東西。

對面床鋪的姑娘昨天就已經收拾好行李轉到隔壁病房去了,702現在顯得格外安靜。十點,送藥的護士準時出現在病房中,推著藥車,匆匆忙忙。“藍小蝶在嗎?”“我就是。”“你叫什麼?”“藍小蝶……你不是知道嗎,還問?”她有些不耐煩,想把鬧哄哄的人統統趕走。“好,現在要吃藥了。”“吃什麼藥?”“和昨天一樣。”“昨天我吃的什麼?”“妳的主治醫師開的處方藥。”“我是說什麼類型的藥?叫什麼?分子式是什麼?藥物作用機制是怎樣的?對身體可能產生的副作用是什麼?”小蝶面無表情地又像昨天一樣問了一遍。“這個醫生才知道。”“那有勞妳把醫生請過來,我們聊。”又把天聊死了。護士一聲不吭退出病房,這次沒有保安,沒有醫生,沒有母親,沒有他們的聯合施暴。

半個小時後,病房裡突然闖入一個男人。他高大、威武、冷峻,戴著口罩,一時看不真切他的面孔。唯一看得真切的是他的眼睛,丹鳳眼,目若星辰,劍眉橫在雙眸之上,不可名狀的俊朗。一時也分辨不出他的年齡。穿著白大褂,仍能隔著衣服感受得到他身體的力量和溫度。小蝶愣住了,“這個男人我在哪裡見過……”一種不可言狀的熟悉感湧上心頭。他手上拿著小蝶的藥盒,似乎是來做心理工作的。纖細的手指骨節分明,輕輕摩挲著藥盒的外壁。“妳叫小蝶吧。”他的嗓音溫柔似水,仿佛盛夏流過沙漠的清泉。“是的,怎麼稱呼您?”“不必客氣,叫我方醫生就好,妳的心理咨詢師。”果不其然。“你是來勸我吃藥的吧。”“猜對了一半。”“另一半是什麼?”“妳吃了我就告訴你”方宇狡黠一笑。“我不能在不知情藥物是什麼,多少量,有何副作用的情況下盲目吃藥。況且我沒病。有病的不是我。有些人病得更嚴重。無藥可救的是他們。”“你看看,我說一句,你說十句。”方宇莞爾。“這個藥包括兩種。其一是奧氮平口崩片,一粒5mg,其一是碳酸鋰,一粒25mg,這是白天的用量。晚上八點藥量翻倍。可能的副作用很多,最主要的是體重增加和口乾舌燥。”“我為什麼要吃這種藥?告訴我。”“妳可以說自己沒病,妳的症狀都是正常的情感、情緒變化……但妳是否敢否認自己情緒變化異常激烈,而且伴隨著輕生的想法和自虐的傾向?”“……”小蝶一時語塞。每一句話都說在心坎上。“吃了藥,我們可以好好聊聊。”“這是條件嗎?”“不,只是一個認真的來自朋友的建議。”“好,我吃。”小蝶端起水杯,接過藥,一口吞下。方宇臉上浮現一絲淺淺的笑意。“好乖。”方宇靜靜地觀察著這個倔強又溫和的女孩。她差不多二十出頭,一頭筆直的黑髮慵懶地披散在胸前,鵝黃的連衣裙,米黃色的小皮鞋,像個櫥窗裡擺設的精緻瓷娃娃。她膚色近乎象牙白,水靈靈的眼睛總是撲閃撲閃,帶著十萬分的好奇心,櫻桃紅的唇色如同塗了胭脂,淺黛的眉毛飛入雲鬢。“多喝點水,這個藥對代謝有比較大的影響。”他叮囑道。小蝶哼哼唧唧點點頭。

方宇注意到小蝶一直抱著那個筆記本不放手。“你喜歡這個本子?”“是,準確說,喜歡它扉頁上的一句詩。看著它,就有一種書寫的衝動。”“你可以試試把自己的所思、所想、所經歷、所感知、所想象的一切記錄在上邊,如果妳願意,也可以部分地和我分享。我很樂意成為妳的傾聽者,更好的情況是成為妳的朋友。”小蝶望了一眼方宇的眼睛,裡邊是誠懇、坦蕩和關切。“好。”她點點頭,乖巧地並腿端坐,又晃晃腦袋,長髮忽然散開,包裹了她的雙肩。有一瞬間,他有一種想要抱抱她的衝動。他忍住了。“妳要吃點東西,水果都行,不能虐待自己的胃。好的書寫者都有一個強健的大腦,但前提是妳有一個強健的身體。”方宇絮絮叨叨地補充道。“這裡的早飯沒意思,不好吃。”“妳想吃點什麼?”“椰子雞、小龍蝦、皮蛋瘦肉粥、抖抖麵筋球……”她一口氣說了一長串。“想吃的還不少,有些好辦,有的就有點難了。盡量滿足吧。”方宇微微一笑,轉身掏出手機,撥響電話說了一通,又回到小蝶床前。“妳好好休息,有任何問題叫我,好吃的要等等。中午之前到。要乖哦。”方宇的眼神拂過小蝶,像輕輕撫摸一朵初綻的櫻花。小蝶乖乖地坐在床沿,狠狠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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