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ifterJ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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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蟲語冰。

2.入院


小蝶睜開眼,發現四周白森森的一片,白的床單、白的枕套、白的墻壁、白的制服……她意識到自己現在在醫院裡。她側過身,看到一個中年婦女穿著一襲波點長裙正低頭削蘋果,絲帶似的蘋果皮一寸寸與果肉剝離開,一個完美的蘋果裸露出來。她回過神,原來是自己的母親吳真。

“你醒了。感覺怎麼樣?”吳真抬起頭掃視了一眼恍恍惚惚中的小蝶。“發生了什麼,我怎麼在這兒?我記得我睡著前在書桌前整理相片……”“你病了。病得很嚴重。這裡是北清大學附屬醫院,你的輔導員聯繫的,有空妳要說聲感謝。”“不,我沒病,如果我有病,那你們所有人都有病!”小蝶憤憤吼道。“你不相信我說的。好,一會醫生來查房,妳親口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看看自己究竟有沒有問題。尤其是腦子。看看你記憶裡的那些東西究竟是幻想還是真實。”吳真的語氣沒有絲毫波瀾。

八點整,餐車推進702病房,白米粥、饅頭、花卷、包子、雞蛋,醫院的餐食非常簡單。小蝶沒有一點胃口,跟護士擺擺手,意思是不必過來了。穿著淺粉色護士服的女孩看了她一眼,默默退出門外。她窩在床上,像只蝦米似的抱成一團,自己療愈自己。覺得眼前的一切是如此不真實,她想狠狠把拳頭砸向墻壁,看看自己的疼痛是不是真實的。真,一個不真實、超真實的字眼。她的內心有一絲惶恐,感覺身邊的所有人都是喪尸和傀儡,他們的言談舉止背後都有著精密的程序設定。

九點十分,醫生查房。走在人群前列的是一個白髮蒼蒼的長者,他戴著眼鏡,目光如炬,不怒自威。在他身旁跟著三位中年醫生,後邊還站著幾個護士。“小姑娘,醒了啊,感覺現在怎麼樣?”老人開口,聲如洪鐘。“我為什麼在這裡?”小蝶直視著醫生的眼睛,答非所問。“你忘記自己睡著前的事情了吧?”“我怎麼了,做了什麼?”“妳在一家高檔音樂餐廳吃霸王餐,還光腳跳舞,最後去了警察局做筆錄。”“哦,這樣。所以為什麼不是在監獄,而是在這裡,這是精神科嗎?”小蝶面無表情繼續問道。“沒錯,北清附屬醫院精神4科。你要配合治療,物理療法和藥物療法都很重要。”“所以我是什麼病?”“雙向情感障礙。”“你都還沒深入了解我,如何判斷我就是Bipolar disorder?”小蝶直接說出了這個疾病的英文名字。醫生一時語塞,頓了一下繼續說:“根據妳家人的描述、妳發病時的症狀和妳現在的表現。”“我沒病,如果有,那也是相思病。”“接下來要給妳開藥了,你必須配合我們的治療方案。”“什麼是‘必須’?如果不配合呢?直接硬塞嗎?所以我是人還是牲畜?”“妳平靜一下。我們的治療方案是根據病人的特點定制的,目的就是最大可能地、因人而異地治療。妳要相信我們。我們是醫生,自然把患者的生命健康放在首位。至於吃藥,妳一定得配合。”“我是病人,病人是人,既然是人,自然有說話和知情的權利。那麼你們接下來給我開什麼藥呢?我能了解一下嗎?關於藥物的名稱、用量、化學分子式、作用機制、顯性和隱性的副作用。”“你沒必要知道這麼多吧。”“你不講清楚,我又怎麼能吃呢?”醫生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眼裡閃過一絲寒光。小蝶突然感到不寒而慄。“樓下有許多病人跟你一樣,一開始不配合,後來綁起來,就變乖了。”他邊說邊抬了抬眼睛,臉上掛著一個奇異的笑容,這笑讓小蝶更加不安了。“王醫生,樓下302病室的病人發作了,需要您去看一下……”一個護士突然打斷了他們之間的對話。王醫生回頭看了護士一眼說道:“好,再給我十分鐘。”隨即轉頭對小蝶說:“你來醫院的時候,口袋裡一分錢都沒有,手機停機,穿著一條靛青色裙子和一雙破舊的拖鞋。這些你是否記得?”小蝶搖搖頭,“我好想做了一連串的夢,最後一個場景是在警察局做筆錄,在此之前似乎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吃東西,好像是在吃魚,刺很少,很新鮮。”“這裡是一個新的筆記本,一隻鉛筆,妳嘗試把能記起的所有故事寫下來,可以不必按順序,想到哪裡寫到哪裡,盡量還原妳能想象的真實。這是妳的私密日記,也不必分享給其他人。但如果妳希望別人能更了解自己,也可以給信任得過的人看。”她接過,翻了翻,一個硬殼A5的本子,米黃色的護眼內頁,扉頁是一句詩“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非常禪意。“我想要一個一人間的房間,這裡太吵了。另外,我不需要吳真女士陪護。請她回家吧。”“抱歉,這兩個要求都沒法實現。現在醫院人滿為患。”王醫生略帶嘲諷地搖搖頭:“面向普羅大眾,我們沒有VIP服務。”小蝶知道這樣聊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於是回道“我困了,要睡了,請出去吧。”王醫生帶著浩浩蕩蕩的一群跟班從房門魚貫而出。臨走前他提醒道:“十點鐘吃藥。”語氣不容置疑。小蝶起身端起紙杯喝了口水,接近體溫的溫度。但她十分想念家裡的玻璃、陶瓷器物,這些一次性的杯子讓她心生厭惡。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拿被子蒙住頭,不想聽見任何聲響。不巧的是鄰床恰是一個正在準備高考的女孩子,咿咿呀呀地正背誦著文綜,枯燥無味的文字溜進她的耳朵,像銳利金屬相互摩擦不斷製造出刮痕。無濟於事。小蝶掀開被子,猛地坐起來,大吼道:“麻煩妳小聲點!吵死了!”她是個極度敏感的人,一切噪音對她而言就像一把插入頭顱的鈍刀,撕裂般的疼痛。對面的姑娘抬起頭,面無表情地回道:“我要準備考試。”“好吧,妳看這樣行不行,我給你兩倍的床位費,直到出院為止。只是請妳換一個房間,我需要安靜的氛圍。”“我不想換,這裡習慣了。”女孩固執己見。“其實……”小蝶頓了頓“我是一個Bisexual,好久沒有約了,身體很饑渴,我擔心自己晚上會忍不住、不小心對妳做些什麼……”她認真地對女孩說,平靜地好像一潭秋水。女孩驚恐萬分地望著她,急急忙忙跳下床去,邊穿鞋邊大叫到:“醫生!醫生!醫生……”小蝶狡黠一笑,回到自己的床上。吳真非常嚴肅地說道:“你不該亂說話,也不該說謊,尤其是向一個小女孩。”“我沒有‘亂’說,我更沒說謊,而且我相信她聽得懂我的意思。我是認真的。”

二十分鐘後,女孩進入病房,慘白的面色已經恢復血色。接著她開始收拾自己的床鋪和行李,一絲不苟。小蝶知道,自己小勝一局了。

十點鐘護士推著載著藥物的小車進入702病室。她穿著淺粉色的制服,戴著小帆船似的帽子,看起來溫婉、親切。“該吃藥了。”她張口,嗓音也很好聽。小蝶問:“這是什麼藥?我能了解一下嗎?”“你要相信醫生,他會給你亂開藥嗎?”護士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聲調也抬高起來。“我不會隨便吃不明藥物,我有權知道自己在服用什麼。”小蝶堅持。“這個藥物呢,能平衡你腦神經的平衡,還能穩定情緒。”護士想了想,還是做了一些簡短的說明。“副作用呢?”“這個我不好說,藥物機理比較複雜。”“好,拿走,我不吃。”“你必須吃,不然……”她揮了揮手,病房裡忽然闖入四個膘肥體壯的保安,他們面無表情,手裡拿著白森森的約束帶。保安背後是王醫生,臉上的鏡片閃著藍綠色的冷光。“綁了她,餵藥。”他命令到。“不,我不吃!”小蝶緊緊抓住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個蝦球。一個醫生、一個護士、一個母親、四個保安蜂擁而上,抓住她的胳膊、腿,將她粗暴按在床上。她瘋狂地掙扎,頭髮散亂開來,眼裡噙滿淚水。保安們抓住她的手腕,護士配合用約束帶捆綁,醫生固定雙腳,母親在她身旁置若罔聞地觀看。十分鐘,一個捆綁作品完成。保安將她的嘴強行掰開,護士把藥迅速塞進去,藥片旋即融化在舌尖。王醫生居高臨下地站在一旁,像是在看一場自己參演的戲劇,臉上是說不出的歡欣喜悅。“就這麼綁著,直到聽話為止。”臨走前,他拋下這樣一句。小蝶的雙手、雙腳、背部被約束帶緊緊綁住,越掙扎越緊,身體上每一個部位都鑽心地疼,呼吸不暢,感覺自己快要死了。保安退出房間,護士退出房間,吳真退出房間。

現在房間裡只有她一個人了。真好,一個人了。她疼痛著,又為被一切人遺棄感到開心。安靜了,疼痛地安靜著。一個人,痛苦,天長地久地,也是好的吧。她不知道自己的此刻究竟是真是假,還是真假參半,不真不假,又或者是真假與否都不再重要了。她的肉體上寫滿了紅色的勒痕,如同她的精神本身。針、匕首、鐐銬、約束帶。所有刑具都上一遍。好,真好,完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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