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ifterJ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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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蟲語冰。

失重的水晶球(二)

方宇看了看眼前這個倔強的孩子,低聲說道:“平衡感是一種美妙的體驗。我出生於一個軍人家庭,家教極端嚴苛,七歲時邊開始練習書法,但我性子急,每次練字的時候都火急火燎,恨不得一篇《千字文》半個時辰就能對付完。我父親為這個經常對我破口大罵,說我這心性什麼大事也幹不了。但其實多數時候,他是一個溫和儒雅的男人,也常常一個人花前月下抄抄蠅頭小楷,擺弄明清的古玩。我當時並不能理解他的怒氣,也不能理解,為何寫寫大字也要這麼上綱上線,我感覺得他是在借題發揮,重申他作為父親的威嚴。”

他頓了頓,眼睛望向窗外靜默的雲彩,仿佛背著些行李遠足太久,稍稍就地歇息。“後來,更大一點,我迷上搖滾樂,崔健、黑豹、Pink Floyd、David Bowie......這個名單我可以列很長很長……我知道你或許能理解一個叛逆期少年的瘋狂……”

小蝶突然咯咯笑起來:“其實不敢告訴你,內心深處,我最崇拜的就是Pink Flyod……從他們探索的迷幻搖滾的音樂風格上來講,沒有哪種音樂流派的質感可以超越他們帶來的美好體驗和精神衝擊。不過要談到當前還在活躍的搖滾樂手,我可能偏愛魔鬼曼森和艾薇兒……地獄狂歡似的重金屬可以讓我嗨上天。不過……這些和平衡感又有什麼關係?難道一個青少年聽聽搖滾就無可救藥地失衡了?還是,你只是想聊聊自己曾經失衡的父子關係?”

“沒錯,這種關係確實是失衡的……左右,上下,前後,所有的維度上,都不平衡……但我並不想控訴什麼。他是個優秀的男人,我曾經崇拜過他。他的草書即使是放在方家面前,也是極品佳作。是的……這方面,他很成功。或許一輩子我也比不上他這一點。我也慶幸自己很早意識到,卻也不以此為恥。但聽搖滾樂的年紀,總會發生一些意外。”“意外?難道是放學路上撞上了崔健?”

小蝶哈哈大笑起來。“比這個驚悚,也更嚴重……至少對於一個保守家庭的17歲少年來說。是這樣……這件事改變了我一生……或許我現在還活在這件事的陰影中。”

“你看起來很完美。”

“不……完美這個詞是可怕的。我不完美,也不需要所謂的完美,相反……我更渴望有人能理解我對不完美本身的欣賞。”

“你很矛盾……我以為心理醫生並不會有任何心理問題。或者很難被任何生活的陰影所籠罩。至少恢復得很快。”

“不……這一點,妳錯了。我活在昨天的陰影裡,一天也沒有離開過。某種程度上,我想贖罪。可能是一輩子要做的。即使每一次回想都會心如刀割。”

“你很脆弱。比我想象的要脆弱很多。我不想你這樣傷害自己……就別繼續說了。我們聊點開心的,好嗎?”小蝶試探著問。

“沒錯……我也有自己的脆弱……每個人都會有。強者背上的傷痕多於他們胸前的榮耀。不過說這個,沒什麼意義。不過是人成長必經的歷程。但有些傷只是表皮上的,一周過去,連傷痕都不會留下。但有些是刺入骨髓的,疼痛會擴散到每一個新生的細胞裡,或許刻進基因裡,讓你徹底改頭換面,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

“如果你真要講這個意外,就慢一點,別帶太多情感、情緒,就好像發生在別人身上,你觀察、描述、分析,真實而冷靜。”

“我不能完全做到這一點,但確實可以試試。我是一個感想勝過理性的人,這也是為什麼學臨床心理並不完全是我特別想做的工作,尤其是整套量化研究方法的內在邏輯,讓我感到極端厭煩。我喜歡柔和優美又富有人情味的東西,比如少女鬢角的那朵白百何。”

“你是詩性的……但又極端的冷峻。或許我能理解這種矛盾,還有……衝突中的煎熬。你真的還要說下去嗎?”

“這曾經是一個醜聞。在二十多年前的H城,沒人不知道這件事。”“別告訴我你是醜聞的主角。”小蝶半開玩笑。“哈……怎麼會不是。搖滾少年的風流韻事。”他突然自嘲道。“我當時在H城市最負盛名的私立高中讀書,高二那一年身邊的朋友們已經在著手準備出國或北清的考試了。”

“所以你是一邊聽搖滾,一邊當學霸?怎麼玩兒的?”小蝶好奇地問道。

“也不是妳想象的那麼厲害。真實的情況是——雖然混跡於一個學霸雲集的班級,我的排名總是在中游浮動。我其實也沒有太多往前沖的動力,我喜歡音樂,幻想有一天可以做個搖滾樂手,可以不是pop star,但至少是個地下音樂團體的領袖人物……”

“哈……原來你也有過音樂夢。青春期的躁動某種程度上說,也是一個美和創造力的源泉。所以……後來你開始做音樂了嗎?”

“我希望我當時可以有更多嘗試。但我是獨子,我父親不可能允許我幹這個,他理想的兒子,身上掛滿了軍銜,如果不是,做個學者也是好的。畢竟,他也算個半個文化人。要麼子承父業,要麼去乾點他想幹又沒幹成的大事。但他從不問我自己究竟喜歡什麼,想往哪裡走。”

“或許你們需要更多溝通。畢竟,你的父親喜歡的音樂可能是《牡丹亭》或是《霸王別姬》。”

“沒錯,他是個有品位的男人。喜歡風雅的一切,即使右手裡常握的,是槍。……以前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和我母親會走到一起,但現在想想看,他們是絕配。”

“你的母親是……?”

“她是個戲子,長得漂亮,戲也唱得好。父親35歲那年隨師駐軍江南一帶,時不時就帶部隊做區域演習,風裡來雨里去,過得也極為辛苦。但軍隊休息時,他會叫上幾個戲班子給部隊唱戲。”

“哈……在我印象裡,軍人或許喜歡唱一些節奏鏗鏘的戰歌,吳儂軟語的腔調會不會太過柔媚艷麗了些?”

“沒錯……江南一帶盛行昆曲,腔調和南京的桂花糕一樣甜膩,秦淮江上的歌女也確實愛唱些淫詞艷曲。但軍隊陽剛之氣太盛,當兵的也是天南海北的來頭,長時間浸淫在這溫柔鄉裡,也能逐漸習慣甚至愛上江南的味道。畢竟,在新疆戈壁上摸爬滾打的男人看到盛裝端坐的秦淮佳麗,哪個又不是心馳神往。所以不練兵,不演習的時候,軍隊裡就是一片歌舞升平。”

“這和我想象中的軍營不大一樣。”

“當兵是件寂寞的事。父親在成為上將之前,也曾是個邊疆放哨的小兵。他理解他們的寂寞。所以一有機會便搞搞聯誼,或者想方設法給他們找點其他樂子。但就他本人來說,最愛的還是聽聽昆曲。他這輩子最愛的女人,恐怕也就是我母親。”

“那他很幸運,應該是找到了一個紅顏知己。”

“沒錯……如果這個世界上有哪個女人能讓他夜不成寐或是痛哭流涕,或許只有我母親。但她現在已經不在了……”

“她……他們離婚了嗎?還是……”小蝶試探問道。

“她三年前宮頸癌去世了。”

“抱歉……我不該問起她……”小蝶像踩到禁區般連聲道歉。

“不……沒關係……天堂應該比人間幸福……她走得很痛苦……死前抓著我父親的手哀求他帶她去歐洲安樂死。眼淚把枕頭都濕透了。他也哭,抱頭痛哭,說她不愛他了,說她對不起他,拋棄他,讓他一個人在人間受苦,說她是個騙子,沒到頭兒就要先走……哭著哭著,我媽就咽氣了。我當時也在一邊,看到她杏目瞪得大大的,蒙著淚光,滿臉哀戚和疲倦。咽氣時她嘴裡還在呢喃著……給我藥……給我藥……已經注射超高劑量的止疼藥了……我當時不明白她究竟在要些什麼……只是感覺到,她已經喪失活下去的意志了。醫生、護士魚貫而入,身後是所有可以想象得到的高精尖的醫療儀器。白髮的那個主治醫師在反復確認後對我父親說:已經走了……節哀。父親像是沒聽見一樣繼續嚎啕大哭,抓著她的手,罵她是個騙子,是個負心的女人。我想我母親是真的累了。他理解,但不願意,死也不願意,說什麼也要讓她活,用盡了所有一切可能的辦法……但她還是選擇先走一步了。”

“她也不容易。癌症晚期真的很痛苦。正常人都沒辦法忍受的。況且她只是個柔弱的江南女子。他不該強求……如果已經是定局……應該讓她走得不那麼痛苦。”

“是這樣……但他是個固執的男人……雖然堅毅又儒雅,但到了這種關頭,也是……難以承受的……”

“他是個好男人……卻不是個好愛人。”

“哈……或許是這樣……其實……每個人歸根到底都是自私的……不是麼?又何必怪他,怪他脆弱中的脆弱。”

“……她是怎麼成為你母親的?”

“軍營里,一場戲,機緣巧合。”

“哈……他們的愛情很傳奇。”

“算不上神話,但確實特別又神秘。……她曾經只是蘇州的一個名角兒,也就給地方名流們唱唱《牡丹亭》、《桃花扇》或是《玉簪記》。但跟了我父親之後,就是將軍夫人了。雖然她對名利、身份這些東西,根本不在意。其實……說出來或許會讓我父親傷心……她從來沒想要和我父親結婚……”

“像是一段孽緣……那他們最後又怎麼走到一起的?”

方宇歎了口氣:“……這個也真是說來話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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