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nielT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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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study, I think, I pray, I love and of course I hate ….

生活倒影(下) - 待得清夷

大陈子把家里的鸡散养了。

他说让它们多跑跑,长出的肉也会更好吃些。清明时,他也好捉几只更鲜嫩的鸡招待我们。

提起捉鸡,表哥就兴奋上了,他喜欢和这群鸡较劲。

几年下来,男孩不再那样胆怯,鸡却改不了原来的样子,这让他又想起了游戏的快乐。他拍着胸脯说捉鸡这件事交在他的身上,大陈子只是笑着说好。

他是我们这里年纪最大的,于是他给我、妹妹和小男孩都布置了围攻任务,交代一番之后,信心满满。

可是无论我们怎么食诱,追赶,围捕,鸡还是比我们敏捷。我们在树丛里扑腾,拿着竹竿吆喝,把鸡追的跑了一路,从前院跑到后院,跑到大街上,又跑到隔壁,最后绕回了原来的地方,跑得满头大汗。

小孩的尖叫、笑声,夹杂着鸡惊恐而又凄厉的鸣叫,一如几年前那般热闹。

“村口有个小卖铺,走!一起去买可乐吧。”表哥抹抹额头的汗,跑得口渴。他玩的开心了,也不在意有没有捉到鸡。

我们走到那里,想起了大陈子的话。

表哥买了听可乐,又多买了些;我买了旺仔牛奶、QQ糖,还有几包夹心饼干。“手里拿不了了,拿个塑料袋来!”表妹很阔气的说。

糖果果冻花花绿绿、薯片饼干鼓鼓囊囊,袋子装满了,几个孩子心里才有丰收的喜悦。

男孩原先并不知道这是给他的,只是怔怔的望着我们,又流露些羡慕的神色,却一个字也没说。他不渴、也不阔气,就安静的流着汗。

直到走到他家门口,我们把袋子递给他,他才回过神,立刻低下脑袋,小声推着我们说“不要,不要。”

“你不要,我们就一直送到你家去,摆到你床上再跑走。”表哥笑道。

“那我就拿着袋子追你。”

表哥用手比划了下他的脑袋和自己的,开玩笑道:“你跑的过我吗?多吃点,几年之后再和我比吧!”

他很腼腆,也很犹豫;他接过一大袋的零食,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才好。半天,他才吞吞吐吐的说:“哥哥姐姐,我想...........你们到我家玩,我们一起吃这些。”

“好呀。”我们应声。

男孩的家是一间灰色的屋子。

墙面东一块西一块脱落着,露出红色堆砌的砖头,破旧的就像他打着补丁的衣服。屋底部残败的更厉害,潮气和雨水又让那里发黑发霉。

他家的门是用几块木板子拼起来的,很难关的严实,所以他们一般都把大门敞开,晚上再用门闩或者铁链子锁上。门上贴着诸如门神之类的剪贴画,早已褪了色。

屋内很黑,厚实的砖块似乎可以把屋外一切光线都阻隔了;所以后门也敞开着,那是一眼可以望到的唯一光亮。他的爷爷靠着外墙洗菜,在光亮处露出半截身子。

屋子里面,灰色的地灰色的墙面,一切都是毛坯房的样子,然后摆一张桌子,一张床,一眼全望到底了。

天花板上只有一个灯泡,还是用线拉式的。我和表哥、表妹惊愕着,他却兴高采烈的要介绍他家里——家里的桌子,家里的床,还有他惟一的小玩具车——那或许是他们家最时髦的东西了。

他又拿来自己的计算簿、图画册拉着我们到屋外去看。我们问他屋内那么黑,为什么不开灯,他反而被我们的问题弄笑了:“我爷爷说只有晚上才能开灯。毕竟白天屋外亮着呢!”

他那天很开心,说了许多话。

似乎孤单、自卑和胆怯困住他太久了,那一天,他一口气像是说了几年的话。他说自己的同学,说自己怎么获得那辆玩具车,说自己的爷爷..........他很爱爷爷,仿佛他是自己的英雄一样。

“我带你们去见我爷爷!”他说罢,就亲昵的对后门喊着什么,然后拉着我们的手跑过去。

他的爷爷,和大陈子一样,一副庄稼人最质朴的样子。

他生于田野之中,阳光下的劳作使他肤色黝黑,双手粗大而又毛糙。他满脸满手的皱纹,指甲缝里全是泥巴,脚上还套着一双沾满泥巴的布鞋。

他见到我们,放下手里的菜,对着我们友善的笑。男孩和爷爷用方言交流着什么,爷爷听了,慌着说:“零食不能要人家的!”我们赶紧恳求一番,他才松点口,又转过头对小男孩问道:“你有没有说谢谢他们?”

“说了说了。”我们笑道:“爷爷,他和我们关系可好了。谢不谢的没什么要紧。”

他站起身,不多话;只是用没沾上脏的胳膊轻轻推着我们进屋,念叨着:“你们好好玩,多玩玩。”

然后,他进屋拉了拉那根线,灯亮了。

“你知道吗,我爷爷可厉害了,他是最佳城市清洁工!”我们听了,也跟着夸:“那可真了不起.....”

他咧嘴笑的开心,又指指墙面上贴着的奖状——那是一张橙色的、随处可以买到的普通奖状纸,上面写了几行字,最佳环卫工几个字被放的格外大

“我爷爷以前住在城里,说那里很大,也很漂亮,而他....就是负责把城市变得更漂亮的那个人!”

“姐姐,你们住在城里哪儿呢?”他又好奇的问道:“我妈妈爸爸都在那里,我知道的可多了.......”

我说了我家,然后表妹表哥依次说过去,他眼神渐渐黯淡了。

“我知道珠江路。”他等我们说完,自顾自的说:“我爷爷说爸爸在那里工作。”

“他们在南京了,怎么还不回家呢?”

“他们之前一直在安徽,但是后来爷爷说我妈妈出了事,爸爸才把她又带回南京,这里大医院多。”他解释道。

“医生说妈妈瘫痪治不好了,可我爸爸不信......所以带着她跑到南京问。可是妈妈似乎一直也起不来,就躺在床上。爸爸又要挣钱,又要照顾妈妈,爷爷说他累得顾不上了.....就只好把妈妈托给镇上的一个亲戚,自己又去城里赚钱了。”

男孩说,妈妈离自己很近了,可是她也站不起来,不能来这里看他。男孩还说妈妈看不了自己也没多大关系,反正他也记不得她的样子。他语气平静极了,缺失的陪伴让母亲变成了心中的一个概念,陋室和土地的简单让他还不明白人生就是错综复杂,心酸的不讲理。

“不过,爷爷说过不了多久,会把我带到镇上看妈妈,爸爸也会一起来。你看,他们还要我,我再也不是野孩子了。


在屋外,我们可以真切的感觉到天空的变化。

那天是个晴天,太阳快落山时有很漂亮的红色晚霞;我们晚饭过后玩起“跳格子”的游戏,跳啊跳啊,直到橘红色的太阳远远地坠入地平线,直到红色渲染了整个天空。天空慢慢变暗,光一点点褪去。

天渐黑了,意味着离别渐来。

“你们下次什么时候来呢?” 他问。

“如果你想我们陪你,今年国庆我们就来。”

“姐姐,国庆应该不行了,我要去妈妈那儿。”

“那就......还是老样子,好吗?”

“就是........明年吗?”他问:“那........明年你们可要一定要来啊!”

他默认我们都同意了。说着说着,他似乎要哽咽了,接着往家的地方跑去:“你们等等,再等等我!”

周围一片漆黑,没有路灯,看不见前方的道路。几家人站在轿车旁边,催促着我们坐上车子回家,我们只是往男孩跑去的地方,回道:“等等,再等等。”

远远的黑夜里,慢慢走出两个人影;男孩搀扶着他的爷爷走了过来。“我们想一起和你们告别!”他激动的说着。

整座小村子,都沉睡在黑暗里,屋子和人都在夜色里看不见了。

只有车灯亮着,隐隐约约的照亮了他们两个人,爷爷戴着一顶帽子,穿上一件整齐的黑色短袄,打扮的精神极了;男孩脸上满是落寞,但又强忍着和我们告别。

我临走时拥抱了他,又走到爷爷面前。

儿时的我觉得握手是尊敬别人、很郑重的事儿,于是我伸出了手,轻声说道:“我们握个手吧。”他听了,也伸出了手:那是一双庄稼人的手,粗糙的皱纹和老茧,似乎显得可笑而又粗鄙;可那也是一位绅士的手,他不卑不亢的劳动着,将指缝间的泥土洗的干干净净。

他大大方方,又体面。

车灯照亮前方的道路,我透过反光玻璃,看到路边一直向我们挥手告别的男孩和爷爷。他们越变越小,逐渐变成两个小黑点,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可是,我们食言了。

下一年因为家里的事,我们没再过去;又过了一年,我又开始忙学业了。后来,大陈子大病初愈,我们终于回去了一趟。

他瘦了很多,脸色恹恹的。家里的鸡不再散养了,因为大陈子再也没力气抓它们。

小男孩也已经不在那里了。大陈子说他应该去找妈妈了,我听了心里既宽慰,又遗憾。

.................

后来,村子里传了一场鸡瘟,家里的鸡死的死,杀的杀,鸡圈全空了。

大陈子胃癌复发,再也挤不出钱来,回家等死。

他很快便过世了。

三楼空了,没有腌肉,没有装修好的婚房,没有人。小男孩和大陈子的房子,空空的坐落在这个不知名的小村子里。

清明,场院旁的香椿树又长出了新芽。

孩子们走了,大人们老了。它们终于可以慢慢长大——长成了红色的细长叶子,夏天又全绿了;绿油油的和其他的树木看上去没什么分别。

春天......为什么不能在这多住些日子呢?她为什么不歇歇脚,而后再慢慢的告别.....

但这是不能的了,春天的命运就是这么短。

我又回想起男孩带我们去过的那片秸秆地。

那天,天气阴沉,偶尔要下雨了;可是并不是每年清明都是阴天,有几年还放了晴。

男孩久久的躺在秸秆上,久久的望着天空。

“姐姐,你瞧那乌云,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人事兴衰,人生浮沉,亦复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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