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布谷的对话、以及基督徒的道德冷漠

读罢周濂《与布谷的哲学对话》一文，我感到十足的压抑。这本是一篇记录父亲在寓教于乐中鼓励七岁的女儿布谷进行思考的对话，文字简朴而不失童趣与温馨，可评论区萧三匝、王文锋等文化学者的评论却让我喘不上气——对话内容对孩子来说充其量只是一次思辨训练，对某些人来说却是真实的叙事。那些话由这些成年人说出口，何尝不是一种“纵做鬼，也幸福”。

萧三匝在这次疫情期间一直非常活跃，从二月开始就发表了一系列批评方方、易中天等人对疫情反思程度不够深的文章，认为他们最多只触及了科学以及制度层面的问题，却忽视了最为重要的信仰重生。在《方方、易中天的大缺失》一文中他写道：“有形的病毒终将消失，人心的病毒如何消灭？只有靠神的灵的浇灌、洁净。刮骨能疗的毒不是剧毒，人心的病毒才是剧毒”。他的朋友方舟对这篇文章赞誉有加，并进一步补充道：“（方方、易中天）等人揭示了真相的残酷，却无法医治人们的绝望和伤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残忍的，许多人不知道真相反而可以岁月静好，如果不能帮助读者实现灵魂的觉醒与永生的盼望，就不要唤醒他们面对惨淡的现实，不如让他们活在无知的幸福当中”。

如果说以上只是对他人的批评，在《病毒启示录》中萧三匝则集中表述了他们的立场：

新冠病毒在全世界的流行，或许正是神在试炼罪恶的人类，人类的第一罪恶就是背离神。诺亚时代的大洪水是真正的洪水，谁敢肯定新冠病毒就不是这个时代的大洪水呢？

人间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绝对的安全在天上。人要享受绝对的安全感，只能请求神的护佑，因为只有神是全知全能全善的。神护佑人的前提是人要信神，要认罪。我们为什么不喜欢认错，甚至连认账都做不到？因为中国文化缺乏罪感意识。如何才能走出这个死局？首先是要认罪。

华人为什么不容易认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我们只从罪行的角度认识罪，而不是从罪念、罪性的角度认识罪……所以，这（人人有罪）不是高调的价值判断，而是事实判断。

这些话深深震撼了我，凭借其中流露出的惊人的道德冷漠。无论发生怎样的灾难，身边有多少人逝去，恐怕他们都可以歌颂伟大的主，宣扬所谓的终极关怀吧。这种感觉一如我第一次看到秋雨圣约的王怡牧师高呼着“我只关心我的主高不高兴！”时感到的恐惧。我同情王牧师的个人遭遇，他没有理由被那样对待，但我只能用疯狂二字来形容他，来形容Twitter上那些“新冠病毒是主对作恶的华人的惩罚！”的呼声。

我不惮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宗教对人的吸引力所在：一是在智识上获取易得的终极解释，二是在实践上逃避自己的道德责任。想在科学上取得一丁点进展都要求刻苦的学习与不懈的探索，但被王文锋盛赞为“流露的境界超越父亲”的布谷却可以轻易给出“是上帝安排了新冠肺炎，让世界的运转慢下来”的答案；要面对现实发生的灾难实属不易，想要改变些什么就更加困难，但一个“上帝让这些人为了全人类牺牲自己，他们也可以去天堂”的回答就能让自己心安下来。

只是，我是万万不能接受这种解释的，即使它看起来确实那么诱人。因为我很清楚，与他们所说的上帝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不同，我们分明有着可以改变它的方法。果真如他们所说，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不仅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我们应该做的是反思我们的信仰吗？即使是再微不足道的个人，明明也有无数的事情可以去做：我们可以拓展人类的知识，拥有更加有效的医疗手段；可以改革传染病的预警与防控机制，提高我们的警惕性；还可以在关系无数人生死的关头鼓起勇气喊出：“不能。不明白”。我们事实上可以取得进步，可以在下一次灾难来临时不需要让一部分人“为了全人类牺牲自己”而取得人间的幸福。

在曾经的蒙昧时代，人们还没有能力解释自然世界与人类社会，也没有勇气做出自己的价值判断，不得不求助于宗教给出的伪解释与终极关怀。可是在今天我们已经前进了太多，我们学会了通过理性与证据来认识世界，学会了参与合理安排社会的政治制度，学会了基于个体的道德反思。虽然伪装的迷信与暴力从来没有消失，但人类终究还是构筑了在过去看来不可想象的科学大厦与社会制度。

不要再说什么信教者往往具有更高的道德了，知识上的蒙昧与道德上的冷漠是如影随形的。上帝也好，更多想从形形色色的先知那里得到终极解释与道德准则的愿望也好，它们都没有死，但我们有责任让“上帝死了”成为真正的事实。通过专业的科学知识与公民的道德勇气，不仅能将上帝独自送往冷寂的天堂，还可以切实开辟出一条通向幸福生活的道路来。我还相信这总归是要发生的，就像我们今天到底还是逐渐学会了用严肃的科学探究取代虚假的解释，学会了用自己的道德判断取代圣人的教诲那样。

Steven Weinberg 比我说得要精彩得多：

One of the great achievements of science has been, if not to make it impossible for intelligent people to be religious, then at least to make it possible for them not to be religious. We should not retreat from this accomplishment.

（科学的伟大成就之一就是，即便不是让智慧者不可能成为宗教信徒，那么至少是让他们可能不成为宗教信徒。我们不应从这个成就上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