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獨俱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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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原獨俱樂部。政治上主張台灣原獨。運動上堅持自然主權和歷史正義。智識上強調複數方法與複數觀點。關心所有與原住民族有關的課題。我們也是文化橋樑的建構者。

原獨火塘|流動的口傳,原住民族循環往復的儀式

歡迎回到原獨火塘。上週我們以島上最陰森事件為例,向大家說明了原住民世界的真假判準,今天讓我們順著這個思路,繼續關於儀式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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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出族群文化圈ethnospheres)概念的加拿大人類學家戴維斯(Wade Davis)不僅觀察一般所謂的人文知識,也觀察原住民族圍繞著自然環境而建構的知識。長達四十年的研究讓他做出一個簡潔扼要的結論:

我們西方人對自然世界的理解,跟所有的原住民族都不一樣,是一種文化上的異常。

戴維斯說「我們西方人」,表面上指涉的是歐裔白人,不過在這個全球化的時代裡,就知識和生活模式而言,大概所有的工業化國家都算得上是西方。那麼,「我們西方人」關於自然環境的知識,跟原住民族的知識最大的差異在哪裡呢?

用最簡單的方式來說,「我們西方人」的知識比較像是真空中的存在,概念具有中立客觀清潔衛生的性質,愈是脫離現實的抽象概念愈是受人尊敬或敬畏(例如許多冠以「理論」二字的學門)。相反的,原住民族的世界裡,一切都依附著人所生存的環境和情境,不會有中立客觀的知識存在,也沒有此等概念。

▼ 圖為秘魯安第斯山脈高地原住民的年度儀式「白亮之雪」(Quyllurit'i),是慶祝四月消失的昴宿星團在六月重現天空的活動,新年與新年豐收的祈願從此展開。
Paddy’s Irish Bar

原住民族的傳統知識具有高度的經驗特性,不追求抽象化與一般化,跟原住民族直到很晚近才受外界影響而採用文字進行書寫有關。書寫將原本高度流動的言語固定到到某種媒介(如泥板、竹片、紙張)的活動,這個固定之後不再變動的物理現實對人的思維方式造成了革命性的影響。

以「我們西方人」的當代學術為例,這種知識體系及其實踐,對文字的精確性已然計較到近乎偏執的程度,例如引用文獻時必須「如實」轉錄,連字母大小寫、標點、粗斜體乃至於錯誤等都不能有任何參差,如果基於文章需要必須有限度更動引文,則必須將變動部分放入方括弧 [ ],讓讀者得以辨識,若引文本身錯誤,則必須加上 [sic ] 以示原文照錄,等等。在此我們可以暫時撇開這種偏執的優缺點不談,單純將之當作一個現象來觀察,可以發現書寫不僅僅只是以文字「固化」曾經的發言,同時也像灌漿一樣,相當程度上固化了文字所要表達的意念本身。

即使是在「我們西方人」的學術討論之內,也曾經有所謂的多倫多學派,認為古希臘時代經歷了從荷馬史詩為代表的套式化口述傳統,向柏拉圖為代表的直線性文字傳統過渡的重大變遷。多倫多學派在本世紀被多所修正,但從原住民族的角度來觀察,那些修正稱得上雞毛蒜皮,並不影響該學派的基礎觀察,也就是口述傳統和文字傳統之間的巨大鴻溝。這個鴻溝即便在當初的古希臘人之間也不易逾越。古希臘人並非一面倒的推崇書寫,文字和書寫也曾經歷被口述者排擠的年代。

但是,口述和書寫,與我們先前談論的儀式有何關聯?

正如多倫多學派在荷馬史詩當中觀察到的,那裡面有一種公式、套式的傾向,而這正是世界各地原住民族的口傳及其相伴的儀式同樣具有的特徵。我們很難在原住民族的歲時祭儀或其他儀式行為中找到「行雲流水」般「不去不返」的特性。相反的,多數的儀式都有一再反覆、不斷強調的歌謠、舞蹈或其他舉止。事實上,正是「反覆」的本身造就了儀式,連文字傳統的儀式都不能脫出這個規則。例如以下影片是 2013 年羅馬天主教樞機主教團選舉教宗的秘密會議:樞機主教們魚貫進入西斯汀禮拜堂,唱誦《諸聖禱文》(Litaniae Sanctorum)長達十五分鐘,曲調從頭到尾維持一致,領唱是一個樂句,答唱是一個樂句。此外歌詞儘管變化,還是按照一個規律不斷反覆。

不斷反覆的特性見於台灣所有原住民族的祭儀歌謠或祖源歌謠,其中最有名的可能是阿美族奇美部落(Kiwit)的祖源之歌《斯拉與娜高》(Ci Sra a ci Nakaw),歌詞雖長,唱起來超過兩分鐘,但總共只有兩個樂句往復循環,講述奇美部落的祖源。這一模一樣的曲調後來為太巴塱部落(Tafalong)所借用,經老人填詞之後,成為講述太巴塱祖源的《太巴塱部落》(Tafalong a niyaro’)。

「我們現代人」喜歡花俏和新穎,對於不斷反覆的東西往往不大耐煩,從這個角度來看,多數原住民族的祭儀都很無聊。但這也是理所當然,因為原住民族的祭儀本來就不是娛樂,所謂「豐年祭」或「豐收祭」之類的「慶典」,都是長年政策刻意扭曲所造成,並不反映原住民文化的真實樣貌。

比阿美族的奇美部落更「無聊」的吟唱,還有阿里山鄒族特富野社(Tfya)的戰祭(Mayasvi)迎神曲。不僅虛字歌詞涵意不明,聽來只是幾個母音在交替,舞蹈也只是緩慢的踏步,一切在長達四分鐘的時間裡不斷反覆,娛樂性一點也沒有,卻是鄒族重大祭儀最端莊肅穆的起始。

儀式具有不斷反覆的特性,而且這一點往往被認為是「原始」的標誌,不為「我們現代人」所喜歡。不過「我們西方人」的當代學術研究也已經意識到,與其說反覆代表文化表達的原始落後,不如說那是一種特殊的思維模式,本世紀初甚至還有一本論文集,收錄探討近代不列顛和歐陸文化各個領域的「反覆」現象。

學術界需要就這個話題進行反思,因為口述的傳遞與反覆性的儀式早已不是「我們現代人」生活的一部份了。與此相對的是受損但還持續存在的原住民族文化,其特徵則是社會生活的各個面向都受到儀式的架構與規範,這也是我們之後將會持續討論的火塘話題。今日關於祭儀的話題暫且到此,期待與諸君火塘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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