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獨火塘｜從主權到狩獵，在對手的文化和邏輯內作戰

歡迎回到原獨火塘。之前的四週我們圍繞著「儀式」探討主流社會和原住民族的觀點差異，今天讓我們接續這條思路，來談談國家和原住民族對於「主權」的看法以及相關的衍生話題。

之前我們說明過，原住民族不是一種族裔身份，而是作為主權體成員的政治身份。原住民族是對立於墾殖殖民國家而存在，也是先於墾殖殖民國家而存在。只要清楚把握這一點，很多乍看之下很複雜難解的問題，都會變得非常簡單，例如在台灣始終被爭論不休的「平埔族是不是原住民？」的問題。

既然「原住民族」指涉的是「以被墾殖者施加歷史不正義的時空經驗作為權利邊界的主權體」，也就是整個先於當前國家而存在的南島語族，所謂的「平埔族」當然是原住民族。整個推論就是這麼的簡單。

原住民族的主權是被全球原運所高舉的主張，所有其他主張都以此為基礎，但是包括原運份子在內，很少有人認真思考這項主張的意涵。關於這一點，施正峰教授有一篇早期的文章〈原住民族的主權〉，整理了美國、加拿大、紐西蘭、澳洲這四個國家對原住民族主權的論述，如下方懶人卡所示。很顯然的，這四個國家對於主權的主張都不一樣，也就是說，他們與原住民族的關係認定也存在著根本上的差異，但他們的理論基礎是一致的，那就是過去數世紀之間在西歐和北美發展起來的國際法理論。

這些理論問題相對複雜，在此我們簡單摘要施正峰的結論給大家參考：

1. 國際法學者大體上以「無主地」來合理化墾殖國家取得原住民族主權的事實。
2. 其次，原住民的土地被認為是無主地，因為國際法學者認為，原住民族的文明程度足以稱為民族，但其政治組織談不上國家。
3. 美澳紐加的政府面對原運的挑戰，因應是：否定原住民族具有外部主權，內部主權也被限制性解釋為自決權或自治權。
4. ️「主權」這個西方法政概念真的對原住民族有用嗎？會不會只是幫助墾殖者鞏固國家主權而已？

以上四點當中，最後一點最少有人思考論及，但在邏輯上這一點逼真無比。原住民族所主張的「主權」確實是兩面刃，但基於一些現實的理由，原住民族不能放棄談論主權。什麼樣的理由呢？

• 既成事實
  歐美發展起來的已然成為國際上的現實，有著墾殖殖民歷史的國家都不會願意承認國際法不具有普世性和絕對性。就因為對手冥頑不靈的緣故，原住民族不得不在對方的邏輯裡糾纏。事實上原住民在各個面向都面臨這種不得已，例如原住民的傳統知識除非經過現代學術的論證，否則不成其為知識，等等。
• 選擇工具
  原住民雖然不同意國際法具有普世性和絕對性，但採用墾殖殖民國家的工具，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路線，幾乎是目前原住民族唯一可行的路徑，雖然耗時，但在不走向流血革命的前提下，還真的沒有其他的方法。

原運者經常在對手的文化和邏輯內作戰，這一點是所有原運者都必須認清的現實，如果不認清這一點的話，在許多議題上都會不自覺的落入陷阱。比方說我們在火塘邊討論過的傳統領域。台灣不是只有漢人才誤以為傳統領域牽涉土地所有權，這樣想當然的原住民也大有人在。又例如我們之前討論儀式時說明過的礦物取用問題。原住民主張有權利使用土地所蘊含的礦物，經常被國家反駁原住民沒有礦業的概念，因此不得主張礦權，殊不知原住民並不以為取用土地裡的石頭和取用土地上的動物，者兩之間有何不同。此外還有狩獵活動被誤解為商業或娛樂活動等許多例子。

對於非原住民來說，了解這一點也非常重要，因為太多人不知道原住民已經被迫使用對手的邏輯來玩對手的遊戲，還以為原住民佔了國家的便宜，於是發展出更多霸凌性質的言論，對於解決主流社會與原住民之間的衝突一點幫助也沒有。

下個月憲法法庭即將開庭審理的一起釋憲案就與此有關：2013 年布農族獵人王光祿（Talum Suqluman）以自製獵槍狩獵一隻台灣長鬃山羊和一隻山羌，被依《槍砲彈藥刀械管制條例》及《野生動物保育法》起訴，並於 2015 年獲有罪判決確定。本案經最高法院檢察署提起非常上訴，最高法院認定本案有違憲之虞，裁定停止審判並聲請釋憲，憲法法庭將在 3 月 9 日舉行言詞辯論。原住民各界對於這起釋憲案的看法不一，當然多數人都理解，在現行制度無法支應的情況之下，釋憲可能已經是相對合適的解法，但不可否認的，由憲法法庭來決定什麼是或不是原住民族的傳統文化，什麼合不合乎原住民族的傳統，這個舉動的本身就非常危險。畢竟，法庭要如何審判文化？

最後送上一則【原獨語錄】，並與大家相約火塘再會。

原獨語錄 006｜原本真相是為了駁斥謊言，雄辯者卻要真相證明自己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