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DAL嚴毅昇
CIDAL嚴毅昇

多族裔青年,文學流浪者。寫詩、畫圖、閱讀、觀察,喜歡聽講座、獨立音樂,關注原住民族議題。創作IG:pangcah_cidal,曾獲台灣原住民族文學獎、臺灣文學獎原住民族華語新詩組入圍。

「山,可不可以再吟唱到天亮就好」——側寫獵人學校青年書寫工作坊

「編織」在許多原住民文學創作者的書寫中,有意無意地成為一種共感的連結,不僅是從文學上被連結,也在社會關係網絡上,成為建構自我的力量,人生面對諸多的不可以與挫折,都是文學可以長出來的所在。

在工作坊的前一天,夜間抵達Lalaulan拉勞蘭部落,先到民宿安置行李。稍作安頓後,走出房門,到了週邊唯一燈還亮著的便利商店吃點宵夜,也因為鄉間的店家都早休息,當晚天空亦無一片烏雲,星空特別點睛。


隔天早上第一堂課前,在大涼亭上和獵人學校的老莫等待學員報到,涼亭旁土坡是大片田野,一片蒼綠延伸向東,偶露褐色肥沃,是人與農用車輛走出來的路,往下坡是一片樹林、柏油路,再更往東去就是太平洋海波藍,天色清時得以望見蘭嶼和綠島的輪廓。


海風將我們向上吹往傳統弓箭教室,撒可努老師用他的大眼睛散發親切光波圍攏學員的到來,相識的瞬間,可以看出初次來校的生疏和不陌生者臉上的愜意。而我屬於後者,雖然我是第一次踏足此地,但這裡的環境依山面海,很像我外公外婆家,讓人有種著地感。


進入「文學也可以這樣子」的講題,打頭陣的是頗有演講、說故事經驗的阿美族作家桂春.米雅,以自我解嘲的方式介紹自己與原住民文學的關係,創作多元的她不只是詩、散文、小說,也是融部落故事於繪本中——樹上的魚《Lokot 鳥巢蕨》的作者。接續的是太魯閣族的文學工作狂人林纓,既是作家也是詞曲創作者/出版社長,但在多種職業並濟的狀態下,她對創作的執著與藝術、商業間的權衡,有自己的觀察,作品也沒有在跟你開玩笑等級的嚴謹且不假他人之手,所以在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集時,是她自己一手包辦,林纓本人就是一個全年無休的一條龍產業鏈。第三位創作者——嚴毅昇,分享對於混血身分的認知是從高中開始,接觸文學相對來說是在大學以後,但緣分總是奇妙的,他說:「13年前,我還在就讀高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撒可努老師,當時我在臺下聽演講。13年後的今天來到獵人學校,我覺得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在這份奇妙的連結之中,感受到文學與文學之外的時空有如一條條織線,將遠方的人編織在一起。「編織」在許多原住民文學創作者的書寫中,有意無意地成為一種共感的連結,不僅是從文學上被連結,也在社會關係網絡上,成為建構自我的力量,人生面對諸多的不可以與挫折,都是文學可以長出來的所在。


三位輪流歡快暢談,創作者們以不同的視角將社會議題、文學與生活的關聯,或當代文學環境與原住民文學之間的相異講述予學員,也帶入了幾段現代原住民族在社會上、創作上所遇到的問題,亦包含自身如何以文學建構個人的主體性與生存認知,而「寫作」似乎是紓解心靈的方式之一。


逐漸熟悉獵人學校環境,與海風的味道交陪,咖啡、血糖補給亦不能少,用完午餐,來到下午的寫作策略課程。林纓談到文學在於這功利取向居多的社會中,文學創作者處於一個上下穿梭的點連成的一條線上,而周圍的人在一個被線穿過的平面上,創作者的內心流動是周圍的人難以理解的狀態,當他人都在這個平面(X平面)上四處擴散、流動的時候,創作者的時間密度是在這一條線(Y軸)不斷重複投注精神力上下移動的狀態,在他人看來是靜止的,但其實是在一件事情及其相關的物事上,產生了極大的時間密度,包含文學與生活本身的模式,可能超脫於一般社會。所以在成為藝術家之前,先成為一位藝術工作者,在成仙以前,必須要理解人類在想什麼,理解人類必然要做許多功課;閱讀許多書籍、考察資料,理解出版的環境,如果書寫必須有長久之道,做足準備之必要。如果文學是書寫關於人類的一切可能之題材,是一種普世的流動,而文學家固然並不簡單。她也帶來自己的創作出版物《萬聖節馬戲團》,與學員分享出版的不易,就是需要更多人的閱讀與支持,文學的土壤才會更壯大,作家們也才更有動力繼續創作。


來到下午、夜晚的部落傳說及詩歌饗宴,孫大川、乜寇、阿洛、汪智博、陳惠琴幾位前輩作家與歌者分別述說歌謠對於原住民族文化的傳統至現代是如何進展,並揭示了一個重複論述的重要母題:「『樂舞』是人類文化的奧祕。」其實不單只是台灣、世界各國的原住民族,東西方南北球的人文發展中,歌謠與文學的關係都是極為緊密的,無論是廣為人知的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西方古典樂中的聖樂、但丁的《神曲》,並且透過大航海時代、商人與宗教的傳播中,知識有了橫向的擴展,人類開始認識自己以外的人類,必然也因為殖民與戰爭。不僅訴說了文學是歌的延續,也繼承了歌的歷史、延續當代的意志,所以我們必須去爬梳歌的精神,有助於我們對於往後的敘事,只是在這個知識普及的年代,人類似乎都遺忘了「樂舞」──古久以來最大的安定。


遺忘故事如果須要延續,不是依靠死背,而文學為什麼不僅是視覺的流動?就是因為「故事是須要一再從口述說的」,未來就接續在故事與故事之間的縫隙,文化亦在一代與一代之間斷接,文學寫在給未來的人閱讀,這就像許多原住民古謠中,有許多無詞的空間,那些空間比文字本身更有創造力,孫大川說道:「在我們部落被稱為會唱歌的人的,都是會在古調的旋律中重新填詞的人。」這也在阿洛.卡力亭.巴奇辣老師播放自己與父親親身考察阿美族「Radiw」複音歌謠文化的紀錄片中,少多宜老師談到Radiw時所說:「(節拍)框架外的音樂世界是何其廣闊!亙古的音旋符號是與祖先的連結。」是相同的道理。原住民的古謠音樂無法在現代樂譜上呈現它豐富且隨機的旋律,更彰顯了各族群的生存哲學觀與對人生敘事的完整性,是存在於五線譜音樂上所沒有的精神力道。

汪智博、陳惠琴兩位歌者,以吉他伴奏只差沒有Am到天亮之勢,連歌帶說的,從卡帶歌手、林班歌、民歌,與原住民相關的音樂場廠牌角頭音樂、滾石音樂興起的歷史;從音樂與族人在過去社會處境下的生存抉擇,再到商業對於原住民歌者的創作版權播削史,砌入當代原住民族於民國50、60、70年代流行音樂史上所面臨的諸多社會議題,也對應了歌之於生活的重要性,絕對不僅是一種快樂的抒發而已。諸如阿洛所說:「許多古謠能夠有不間斷重複吟唱,並在不同段落再被協力者切入歌詠的性質,揭示了『忘記時間』的力量,在阿美族傳統勞務生活中的重要性。」從陸森寶的〈美麗的稻穗〉〈思故鄉〉與阿美三鳳(盧靜子)的〈送情郎到軍中〉展現了不同民族對於戰爭的敘述基調,但不是從戰爭本身談起,而是以思親的角度,同時彰顯了戰爭的殘酷分離、族群的凝聚力。而有目送,才有回往的必須,歌就是情感時間線的保留與具現。亦如孫大川所說:「歌之中的精神也表現出一種延續的價值,家庭/家族的關照大於國家/國族的張力,是種普世情懷的難得。」同時也說明了,除了各國原住民族所擁有的「部落」組成的概念,之於其他現代民族與大環境,如中國上古時代神話、傳說之於現代中國。世界各國各部族的部落故事在以「國家思維為主的這個必要之惡」的現代概念下,「部落」概念形同隱形。也是郭英男與馬蘭吟唱隊受邀於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演唱阿美族〈老人飲酒歌〉為主題曲,原住民族的歌曲創作人的價值才開始被真正重視的原因。


工作坊第二日,在過程中慢慢知曉參與學員來自各方,有寫作的初學者,也有其他創作方式的工作者,而活動宗旨本身並不只是為了要書寫/繳交原住民族文學創作,而是藉由不同文化背景的參與者,來認識彼此身為人的組成特質之不同,與對於主題創作的多元可能,當然想望書寫原住民族與在地的故事,也是令人開心。對應了獵人學校的精神在於傳遞好的價值,希望大家一起變好,不僅只止於強調文化的傳承,一起豐富「部落」這個主題的可能性。


在下午學員實作前的課堂中,沙力浪以著名詩作〈笛娜的話〉思親以摯情,表達哀悼的同時也回溯了自己的寫作經歷,接續下一首〈在圖書館找一本酒〉表達自己在求學時代,亦經歷與現在年輕人相同的,不想回部落又在都市適應困難的心路歷程。乜寇.索克魯曼以布農族童謠與情歌表現了世代對於歌謠詮釋的差異,闡述歌謠的故事空間,並以〈報戰功〉及布農族的和音歌謠為例,講述古謠中的填詞傳統與布農族獵人的內在精神。就像《Am到天亮》的〈永遠是原住民〉那句經典歌詞:「山央山脈 山央山脈,原住民永遠是原住民。」置換主詞,就成為不同人的人生經歷。而米雅從創作中展示「性格的寫意」可以成為創作的血肉,比起文字技術的繁複高超,她更重於清感流露,可以說是種直球敘事,但在某些時候會突然婉轉,形成一種落差感,這也是種書寫的況味。


書寫,沒有什麼可以不以,而是寫不寫、思不思考而已。


——臺灣文學館部落文學力系列營隊側寫2022.12.07 


【推薦閱聽】

口傳歌謠紀實:《那個用歌說故事的人》口述:Calaw Mayaw林信來、Ado Kaliting Pacidal阿洛‧卡力亭‧巴奇辣/撰述:藍雨楨 

繪本:樹上的魚《Lokot 鳥巢蕨》桂春‧米雅

小說:《萬聖節馬戲團》林纓、《東谷沙飛傳奇》乜寇.索克魯曼

詩集:《部落的燈火》沙力浪

雜文:《久久酒一次》孫大川

歌謠節目紀實:吹過島嶼的歌》阿洛‧卡力亭‧巴奇辣

在地文學:《走風的人—我的獵人父親》亞榮隆‧撒可努

在地樂團:鐵花村尖尖班(大大&小小)汪智博、陳惠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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