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頌華
鄒頌華

香港人,平時寫字、撚貓、行墳場。曾為BBC中文網專欄作者,寫過十年Lonely Planet旅遊指南。修習瑜伽、茶道(裏千家)和花道(池坊)。暫時這裡先放一些已發表但在網絡上較難讀到的文章。

集中營的盛宴

(编辑过)
一直想在和平紀念日(Remembrance Day)重貼這篇文章,結果還是忘記了。這是寫在2011年的一篇書介,也是我讀過印象最深的傳記和「美食指南」,當時還因為這部書而想去煙台走走。戰火與美食,本來大纜都扯唔埋,但一位廚藝高手,卻在危難之中變出種種精神食糧。

在倫敦大英帝國戰爭博物館的珍藏中,有一份令人摸不著頭腦的展品,怎也不能令人聯想到它和英國經歷甚至發動的戰爭有何關係。這東西由不同的紙張釘裝而成,有宣紙、印有紅十字會標誌的通告紙、還有更多是廢紙。紙上滿是舊式打字機打出來的字,教你如何製作沙律、甜品、中式小炒、意大利粉和法式豬肝醬等等。

這不是為軍人而設的營養餐單,而是一本食譜。

誰會在戰爭時期有這麼大想頭,滿腦子大魚大肉,教人如何準備一頓窮奢極侈的盛宴?

以廚藝對抗命運

要是你讀過現任(2010至2016年)英國財相歐思邦的妻子Frances Osborne的處女作Lilla’s Feast──One Woman’s True Story of Love and War in the Orient,你就不敢妄下判斷了。她筆下的Lilla,正是她的曾祖母,也就是那本食譜的作者Lilla Jennings Howell Casey。那些用廢紙寫成的食譜,是她在1942至1945年,被關進山東集中營時寫成的。

單是「集中營」三隻字,已令一本發黃的食譜變得沉重。

Frances Osborne為了重構其曾祖母的一生,除了翻開家傳的書信和照片,到大英圖書館的東方及印度特藏和戰事博物館收集家族歷史的檔案外,還拜訪四散世界各地的親戚,以及來到其曾祖母的家──中國。

如書名的副題,這是一本傳記,一本關於一個名不經傳的英國女子的東方歷險記。

雖然副題用上了「Orient」這個字,但別以為這是一本充滿東方主義色彩的傳記。事實上,Lilla是名副其實的「山東婆」,她和她的孿生姊姊於1882年在芝罘(即煙台)出生和成長,其父母則是第一代來到山東淘金並落地生根的英國殖民者。這名生於維多利亞時代的女人,至100歲高齡才去世。她一生的足跡,就是上兩世紀英國版圖的縮影──中國、印度、中東和歐洲,也有她的居所,不管她喜歡與否。

全書以Lilla的看家本領──廚藝──貫穿她在帝國的殖民時代、兩次大戰和國共內戰時,作為女人所面對的挑戰與哀愁。

Lilla不是什麼歷史巨人,她只是大時代中的小女人,典型的維多利亞時代淑女,受的教育是要成為好妻子。於是,嫁夫從夫,國家大事就交給她那些擴展帝國版圖的丈夫們。

她一生有三段婚姻,與首任不解溫柔的丈夫結婚後離開家園前往英國(對視山東為家的殖民二代來說,英國才是遙遠的地方)。山東的租界地位令Lilla從小就接觸不同人種和美食。書中節錄了Lilla寫成的食譜,就有蒜蓉粉絲蒸蝦、燒牛肉和意大利雪糕等等;後來從夫去到印度她又學會了煮印度咖哩。這門手藝不止一次挽救這段婚姻,甚至成為以後她經歷的苦難的精神支柱。

面對不如意的婚姻(當時根本沒有離婚這個選擇),Whiteley’s百貨公司成了Lilla最愛流連的地方。Whiteley’s是倫敦首間百貨公司,今天去購物、看電影、吃喝玩樂當然沒什麼大不了,但在二十世紀初,百貨公司不單止是新玩意,還被視為有傷風化的場所。當時普遍人認為,百貨店內陳列著一排又一排的絲綢和蕾絲,是誘惑女人犯罪的源頭;而年輕漂亮的售貨員更會引誘客人上床,以賺更多零用錢;當時甚至傳出,店內的閱覽室是女士們寫信給秘密情人的地方。

購物也許是女人的天性,這些謠言沒有令Lilla卻步。百貨公司內的食品部比一般市場有更多選擇,來貨更新鮮,價錢更便宜。而且,Whiteley’s也打破當時的購物慣例,就是讓客人自己慢慢挑,而不是店主給你什麼你就得接受。踏進今天的Whiteley’s,真的不能不感嘆,現在當女人真幸運。

饑饉中的美酒佳餚

維多利亞時代的婦女雖然以家庭為主,但嫁給大英帝國的「炮灰」的女人,並非足不出閨門,而是繞著地球轉。Lilla首任丈夫在返回印度的崗位途中陣亡,而第二任丈夫(應說是未婚夫),就在她遠赴今天的伊拉克與他共諧連理時,也在波斯灣陣亡。

她的丈夫們沒留給她財富,生活迫人,她決定返回老家芝罘重新開始,並與追求者、中國的富商Ernest Casey在上海結婚,當時已是第二戰世界大戰前夕。

厄運總是對一些人死纏不休。Lilla首任丈夫的上司,正是發明二十世紀最邪惡的東西之一──集中營──的基奇納(Herbert Kitchener),而Lilla也許萬沒想到,三十年後,自己就被關進營中。

南京大屠殺發生之後,Lilla兩夫婦一次又一次錯過了逃亡的機會,一來是捨不得丟棄財產,在半百之年一無所有,二來是他們寧可相信日本人不敢對歐裔人士怎樣。然後,一切就如歷史那樣,兩夫婦跟其餘1500名盟軍國民,被日本人先後送進芝罘和濰縣的集中營,一關就是三年。你可說她沒有政治智慧;但我們大多數人,又有多少對能看清時局的雪亮眼睛?

最弔詭的是,Lilla最刻骨的美食之旅,卻是由這裡開始。

有關集中營的回憶錄,不少當時的戰俘也有著作,環境之惡劣不用多說。但Lilla記錄集中營的方式卻有點不同。在饑荒邊緣,她不止想吃,而且要吃得好!

她用她僅有的紙張和力氣,再次施展她的本領,寫下一頁又一頁的食譜,甚至發明可能是最早的Fusion菜式,以Worcestershire醬汁加上豉油創出新的醬汁,她仿佛要以醬汁來打倒日本人那樣,還要幽他們一默,寫下一頁日式鐵板燒的製作方法。

然後,她寫下一頁又一頁用雞蛋製成的佳餚,還補充說:「要是突然有客人來訪,雞蛋菜式就派上用場了。」在囚牢之中,一個連麵包配給也愈來愈少,茶包沖了十次捨不得拋掉,老鼠吃過的糖漿仍是奢侈品的情況下,她寫下了像要準備一場宴盛的菜單,想像還周到得有訪客到來!

Frances Osborne認為,這是令她的曾祖母熬過難關的精神勝利法。

Lilla的一生,也許反映了當代英國軍眷的哀愁。她們活在一個錯置的泡沫之中。在中國,圍繞著她的是英式下午茶、德國的肉腸、俄羅斯的伏特加和法國的香檳;在英國,卻只有中國菜和中式的家居佈置才能撫慰她流離失所的傷痛(她回到英國後,終其一生也只用筷子進食)。

本書並非嚴謹的歷史文獻,但除了有作者的聯想,大部份也有史實根據。作者就像偵探一樣把昔日帝國四散在世界各地的碎片撿回來,從中可看出英國人對檔案管理的尊重和執著。有人批評作者此舉是眷戀殖民歲月,然而,Lilla在集中營品嘗的盛宴,無論是殖民者還是保家衛國的烈士,不分種族,也會百般滋味在心頭。

原文載於2011年10月《讀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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