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頌華
鄒頌華

香港人,平時寫字、撚貓、行墳場。曾為BBC中文網專欄作者,寫過十年Lonely Planet旅遊指南。修習瑜伽、茶道(裏千家)和花道(池坊)。暫時這裡先放一些已發表但在網絡上較難讀到的文章。

洞簫演奏家譚寶碩 在商業世界尋找藝術境界

譚寶碩的工作室在油塘工業區的工廠大廈內,耳中聽到的是貨車起落的噪音,鼻孔聞到的是油煙味,但敲門進入卻別有洞天,室內擺設古色古香,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只隔了薄薄的一道門。雅與俗、藝術與商業,譚寶碩在香港這一中西合壁的地方將矛盾統一了。
洞簫演奏家譚寶碩的洞簫都是自己親手製作。(圖:信報月刊/黃勁璋攝)

譚寶碩曾效力於香港中樂團33年,是著名笛子和洞簫演奏家。不過對中樂行外人來說,他更為人熟悉的,是在八九十年代以至2000年代初的港產片黃金盛世中,許多電影配樂,他也有份參與其中,笛子和洞簫的音效,幾乎都由有他一手包辦,最為人知的有《黃飛鴻》電影系列、《青蛇》,《刀馬旦》等。既受過傳統中樂訓練,又有機會參與市場導向的音樂製作,譚寶碩形容,自己是幸運的人,見證並參與中西樂擦出強勁火花的時代,把自己的音樂拉得更闊更遠。

從傳統音樂到電影配樂

譚寶碩回憶,在他還在中樂團工作時,每周工作28小時。但別以為他很閒,下班後不是忙演出,就是忙錄音。白天在樂團練習中樂,晚上踏足的是流行曲的市場,兩者對樂手的要求完全不一樣。譚寶碩說,跨媒介的創作,是對音樂人的磨練。「1977年香港中樂團成立,我是創團翌年後加入的,當時由市政局管理,理念是要讓藝術家安心在藝術上發展,所以工作十分穩定,尤其是玩傳統樂器的,守住自己的範圍,例如把廣東音樂吹好,就足夠了,樂團有很多時間給你去排練。但流行音樂的錄製是完全相反的,很多時沒有任何準備,沒有排練的時間,而且錄音室分分鐘也在計錢,音樂人一埋位,就要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人家請你來,不是給時間你去『磨』,電影需要什麼情感什麼風格,你要馬上交得出來,因此對樂手的要求更高。」

吹奏電影配樂有什麼難度?譚寶碩印象最深的一次參與,就是《無間道》。在電影開始之時,有火焰和佛像的大特寫,譚寶碩以洞簫的裊裊之音,幽幽地襯托出《涅槃經》中描繪的「無間地獄」。「當時電影人的要求是:既要有佛教的意味,有幽冥世界的神秘感,但又不可以有中國風格,我就要根據這幾點要求自己摸索。最後我用了帶有印度色彩的風格吹奏,但又不能是純印度的,否則就不用請我來了。他們是等待我拿一些既符合電影情節,又與別不同的東西出來,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另一齣更舊的電影作品《七小福》,1988年獲金馬獎最佳原著音樂,同樣也考驗樂手的想像力。「好多配樂,15秒就要奏完,比廣告還要短,你就要在這十多秒中,用音樂去表達一個畫面,而且很多時只有畫面沒有譜。在《七小福》中,有一場是師叔病了,但卻要勉強做一個特技,最後由高空跳下失手,但卻沒有著地的畫面,只有一塊白布,中間噴血。當時我就要吹出一個音樂去配合這個畫面,完全需要靠自己的想像,這是傳統音樂所沒有的訓練,所以我很珍惜這些機會。」

香港樂壇推動中國音樂堀起

提到八九十年代的光輝歲月,譚寶碩認為,香港對中樂的普及,功不可沒。「七十年代香港流行西歐流行曲,至八十年代的粵語流行曲興起,也是西樂與中樂結合的開始,可說是首創,當時一隊band與中樂手合作,也是前所未有的。那種中西樂融合不是隨便的加加減減,而是經過好多代的音樂人去嘗試,去蕪存菁得出來的結果。當時的音樂人很大膽嘗試,不好做到好為止,因為市場賣得好不好是最重要的,這也對中樂的普及有很大的促進。」

令中樂普及的還有劇集,無線電視的古裝民初劇,凡要用到簫笛的,大多也是譚寶碩吹奏,至2000年代初的《金枝慾孽》,更令他全國聞名,劇中的〈笛子二重奏〉也是至當時為止TVB唯一發碟的電視劇配樂。由於《金枝慾孽》十分成功,其影響力延續至十多年後內地劇集的發展,其中《延禧攻略》也是延續同一風格,其簫笛配樂也是由譚寶碩演奏。

「《金枝慾孽》的影響力確是很大,有時在大陸做講座,仍有聽眾想我再吹一次,但其實我就只是在錄音時吹過一次,已忘記了,是後來在大陸的曲友把譜記下來再寄給我的。」

鍾情洞簫 自己動手做

雖然〈笛子二重奏〉大熱,但譚寶碩最鍾情的樂器,仍然是洞簫。「我最初是學笛子的,後來發現自己較喜歡低沉的聲音,洞簫的色音令我好陶醉。簫是文人樂器,很安祥,可以安撫內心;笛子則是民間樂器,有風土人情,較開揚活潑。在人生處事上,我傾向平淡簡潔,思想上傾向清靜無為,喜歡洞簫,也是性格使然。」

無論是簫還是笛,所作的物料也是竹。既然喜歡洞簫,譚寶碩乾脆自己動手做。早在六十年代,譚寶碩人在廣州,已跑去笛子廠找老師傅請教做笛的方法。到回港認真演奏時,發現手上的樂器音色不夠準,在修補樂器的時候,就動了一個念頭──不如自己從頭做一支,可能更好。

於是,他在大江南北找適合的竹去做簫。他的作品之中,既有福建永安的竹,也有湖南和台灣的竹做出來的簫。遺憾的是,香港本地竹生長較快,一放乾會有摺紋,難以做簫的材料。

別以為簫就只有幾個洞,打通就可以吹得響。要做一支好簫,很考匠人的眼光和修為。「竹看似很簡單,不像其他樂器如箏,需要鐵線那麼複雜,也沒有西方樂器那麼多標準和規範。但正因如此,要做一支簫,就有很多變數。不同產區的竹,即使做同一件樂器,差異也會很大。就算是同一支竹,用的部位不一樣,吹出來的音效也不一樣,這就是天然物料的妙處,它的性格、氣質、特長,在於製造的人能否將之發揮出來。」

譚寶碩說,製簫經歷的挫敗感,往往比吹蕭更大。「我的人生低潮就是做樂器的時候,那是最折磨人的經歷。想要音準又靚,就要調校,校不到的挫敗感很強,調校過度又唔憤氣,如是這調校了幾個月,過程充滿成敗得失。竹本身是有生命的,一支吹了廿年的簫,可能有一天會突然不順,又要作調校,如是這重重複複,一挖下去,歪了,可填補,但有遺憾;繼續修補,仍是修不到我想要的音色,有試過翌日就要上台表演了,晚上一時仍在修,那時真的心也虛了。」

音樂要有情 最鍾愛蘇軾

雖然挫折感強烈,但製簫和吹簫的過程,也是心與技的磨練。譚寶碩說:「其實許多中國藝術的技術層面並不複雜,但心法易學難精。比如洞簫,就是16個音而已,動手指就有旋律,但吹氣變成聲音,再由聲音反映你的心情──你是否有鬥心?有猶豫?也可從音色中聽出來。」

中國音樂要有情、言之有物,有文學性和思想性。譚寶碩指出,中國詩詞和佛教經典,是他的音樂甚至是處世養份。譚寶碩自幼習書法和繪畫,當中的聖言詩句,既是譚寶碩的書畫材料,也是音樂的情感。「中國人的性情和品格,讀一讀蘇軾就可以找到。『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蘇軾中進士是一生厄運的開始,他一生被貶,但化悲憤為力量,在逆境下也找到樂趣,寫下的詩詞千百年來撫慰無數不安的靈魂,這種情,就是一種慈悲心。佛教講慈悲,我的音樂又有沒有慈悲之心呢?這一點對我的藝術路向有很大影響。我深信,好的詩句和音樂,能救很多人。」

原文載於2021年9月號《信報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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